略说宋词(中)|月旦评

in #cn7 years ago

南唐

晚唐词人多入孟蜀,或狭亵歌姬,或忧思故土,温韦之外,无甚可取。花间游戏能救世济民、安宁天下焉?此亦二主、正中所不及也。然则南唐词章纯真精炼、蕴涵深远,比之温韦更上一层。词之道既二、三百年,至此方豁然开朗,南唐之力也。

词至李后主而境界始大,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王国维《人间词话》

南唐中主李璟伯玉及子南唐后主李煜重光合称二主,论者多以为后主尤佳。冯延巳正中者,中主臣僚之首,舞文弄墨自与中主相得。《时贤本事曲子集》云:“延巳有‘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之句,元宗尝戏延巳曰:‘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延巳曰:‘未如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也’”此实南唐词之要害——融情入景,以景写情。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容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李璟《摊破浣溪沙》

中主词今存者唯四,皆情景和谐之作。“菡萏香销翠叶残”斯起于夏暮、秋至。荷花称“菡萏”、荷叶名“翠叶”,乃变俗入雅。俞平伯曰:“‘容’或作‘韶’。韶光者景,人与之共憔悴,是由内而及外也。容光者人,与之共憔悴,是由外而及内也。取径各异,今以‘容光’为正耳”,极是。触景生情,是兴于景而动于心,不可混淆也。“不堪看”妙用叠音,读来深沉忧郁,喷薄而出。上片秋愁涌起,下片悲远怀人。边塞遥远不可即,惟吹笙而已。诗曰:“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寒秋即至,未知远人安好与否。泪珠有限而恨无穷极,独倚阑干。是词珠圆玉润、风华绝代,我谓词至中主已大矣!

后主无人不知,毋庸赘言。亡国前“云鬓裁新绿,霞衣曳晓红”,入宋后“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多率真自然、文章天成,一代词宗,名副其实。

北宋前期小令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晏殊《浣溪沙》

小令颇近诗,晏相公《浣溪沙》词,若连成一片,便是唐人乐府。何况《浪淘沙》本是七绝,《瑞鹧鸪》亦不过七律而已。北宋前期词人张先、晏殊、欧阳修等,皆长于小令,不见长调。

张先子野公兼善诗词,而词名犹胜。同时代人叶梦得言:“俚俗多喜传咏先乐府”。张先与柳永齐名。二人皆熟谙音律,能自创新调,其一也;《张子野词》、《乐章集》俱按宫调编排,今唯此二者犹存唱本面目,其二也,亦知当时传唱之盛。子野初以《行香子》词有“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得“张三中”之号。后子野自举生平得意之作有三,曰“云破月来花弄影”、曰“娇柔懒起,帘押残花影”、曰“柳径无人,坠风絮无影”,世称“张三影”。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张先《天仙子》

欧阳修永叔公文名超卓,而以词为诗余。晚年,自取平生佳作编《六一居士集》,其中无一字属词。欧阳永叔之矛盾,即北宋前期文坛之矛盾——何为词?孰为乎词之地位?本文上篇尝引诗曰:“诗言志”,中国文学向以言志为正。志安在焉?在于兼济天下。契丹虎视东、北,西夏崛绩在侧,北宋学人无不以南唐后主为鉴,雕鞍游冶、淫词艳曲,其罪之矣。此亦柳永不为士人所重故。及至苏、秦辈,党争纷起,政局浪荡,有纵情山水以自保、混迹市井而求仁者,抒情小词方成其道。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欧阳修《诉衷情》

然则顾随以为“六一,继往开来。此四字是整个功夫”,颇有见地。欧词承五代之风,多香艳之作,而描画传神,远胜温词之堆砌名物、敷弄色彩。“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较之“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真云泥有别。

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欧阳修《朝中措·送刘仲甫出守维扬》

维五代词有近《朝中措》者乎?永叔亦开词作题材、意象之先。我《当时面色欺春雪》文中尝用淮海《望海潮》:“最好挥毫万字,一饮拚千钟”即出于是。


题外话:

一个小常识,中国诗词中“看”字一律读阴平,也就是第一声。名句如“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读律诗如“晓月行看堕,春酥见欲消”(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更易知。

在中国要找到能读T.S.艾略特、E.庞德乃至于马拉美、勒内·夏尔的同好实属不易,除了诗歌不宜翻译之外,尚与大多数中国现代读者喜好抒情诗有关。

实际上无论中西诗歌,都不尝以抒情为正。于中国,文学从一开始就和政治难舍难分,我们今天能读《诗》还多亏了采风。在古希腊,荷马史诗意在告诫、说理、记史、叙述,人类和神明的情感情绪皆自然涌现、不问便知,何用专门抒发,萨福诗(我很喜欢)在希腊亦非正道。至于罗马,现代中国人大多知道维吉尔《埃涅阿斯纪》,那是史诗。真正的抒情诗人卡图卢斯、普罗佩提乌斯之类,非拉丁文学爱好者则恐怕闻所未闻——但丁文名亦远胜彼特拉克。

可是不知道哪里出了点偏差,西方貌似始终兼顾义理和抒情。莎翁戏剧和十四行诗并重便是一例。其实杜甫亦然,我最爱杜诗(最高级,没有之一),部分原因便是杜诗“融混一体”,“愿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是天下与我同一的最佳写照。

大概那个偏差是在宋朝?我推测,是宋词的审美特性重新塑造了中国人的诗歌观念。

这样一来,就至少有三个问题。

1.(现代)(大多数)中国人是不是偏爱抒情诗,而缺乏阅读史诗、叙事诗等各种长诗和义理诗、讽刺诗等非抒情短诗的能力;

2.如果1成立,那么它从何而来,是不是(主要)由于宋词的影响;

3.如果2成立,那么宋词为什么可以造成这样的影响。

以上希望和诸君共同讨论。


另:本人缺情人一只!求带飞!

Sort:  
Loading...

@crowflew, 其实我就是来点赞的,别管我哈!月旦评达人!

写的很好,希望多多分享些作品。

感谢支持~关注我就可以!

额,文章没仔细看,因为看到第一句好像就有错别字,你应该是想写“狎亵”吧,不好意思,不是来砸场子的

不是错别字,不过倒算生造。在娼妓言,有个词叫做“狭斜”,“狭斜才女,铜街丽人”者。狎亵多猥琐意,可是文人雅士,也没那么不堪。所以变狎亵为狭亵,是同音而兼有二意,贬五代词人,又不至于责骂。这用法好不好另说。但是狭、狎同音,直接打出xiaxie来,自然词条就有狎亵,而狭亵却要专门去找单字,如果是错别字的话,未免太荒唐了。我觉得可能有些地方还是多思考再发言会更可靠一点。

可我觉得你这种做法是本末倒置,没有自己提前一番解释的话,读者不明白你的意思,本人说法又未免牵强附会,丝毫没有好处,因为连文章最基本的一点——让读者明白你在说什么,都做不到的话,那它就是失败的。

哈哈哈~非常感谢您关心我的文章。不如这样说,如果您觉得我的文章让读者不明就里、非常失败,那么起码要先把文章“仔细”读完,是吧~那样提出的意见和建议更有说服力,也更能让我进步。
如果说看见一个“错别字”就让您无法读下去,那问题可能不是在我这里,绝大多数正式出版物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错别字,就连重复修订N次的词典、教科书也不能例外。其实几篇文中都有一些类似的暗笔,纯属自得其乐,读者看不看得出来、想不想得通,反而不重要——正因为无论读者是否发现了他们,都不会真正影响文章意思,充其量只是一些细节上的文字游戏罢了。您要是一叶障目,为这个东西伤神,不能投入欣赏文章本身,那只能说十分抱歉啦~

如果你只写“哈哈哈”三字,反而是我要愧疚是否做了什么错事,看你写了这么多,我也就能安心睡觉了,哈哈哈。

我这个人直来直去、单纯愚蠢,不搞什么虚的,是什么就说什么,懒得把事情搞复杂。

中国的孔雀东南飞也是叙事长诗啊,木兰辞也算吧,甚至后来的长恨歌,琵琶行都算吧。说老实话,西方的诗歌我真是读不下去,除了荷马史诗等,这些也是当故事读,要说喜欢的诗歌,还是中国的古诗词,感觉后世没有能超越的了!

对的,其实单就宋词言,也比较明显:喜欢小令、中调的人远多于喜欢长调的,尤其是南宋后期长调(以结构精密、多用典故闻名)。孔雀东南飞、木兰辞多少还保留有汉赋铺陈敷设、回环往复的特点,越到后面,就越没有这样的诗歌——宋以后几乎没有叙事诗,反而散文写得不错,小说也逐渐兴起。你说的荷马史诗当故事读,正好和我感觉到的相同,就是“没有能够欣赏史诗的能力”(只是一个现象,不含褒贬),而是集中在抒情诗上,又或者读故事。这也是我困惑的地方哈哈,因为我除了不喜欢中国现代诗,中国古诗词、西方以及波斯、阿拉伯、印度等等古典诗、西方现代诗都挺喜欢的。。。

@mygoblin 说得不错!孔雀啊木兰啊,长恨啊琵琶啊,我写回复的时候都没想到!还是露怯了,哈哈,赞两位!

我也不是很喜欢中国现代诗,即使那些被奉为经典的,都觉得远不如古诗词更隽永回味。

说到欣赏,我说说自己听古典音乐吧。儿子学钢琴前从来没有系统地听过,当然现在也没有:P我觉得古典音乐根本听不懂啊。但是跟着儿子上课,听老师讲东西,慢慢自己也开始听,对古典音乐开始慢慢领悟,也渐渐喜欢上了,甚至还能听得泪流满面。我觉得不能欣赏史诗,是因为没有学习,不了解。尤其是我们不熟悉的领域。

哈哈哈是啊,古典音乐是可以培养的,虽然我们总是说感觉好就好,但很多地方还是需要知识积累。要能听懂费加罗、阿依达也不是那么容易。

文章拜读得迟了,没法点赞,只能赞这条回复了。

大鹏哥太客气了,点赞事小,觉得喜欢就好啦

Coin Marketplace

STEEM 0.18
TRX 0.15
JST 0.032
BTC 60972.25
ETH 2632.93
USDT 1.00
SBD 2.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