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辕北辙

in #cn5 years ago

古人早就注意到这样的奇异事例:在荒野夜行的人,常常于无意中偏离方向,绕行一圈之后竟又回到原地,甚至到达与目的地恰恰相反的方位,陷入南辕北辙的境地。类比而言之,日常生活与社会生活中,南辕北辙的事情也不少见,它们具有什么警示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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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意迷失

我在英格兰中部的一次信步闲游中,曾因迷路而陷入困境。我素来以为自己的方向感颇佳,且平生行事谨慎,绝不莽撞。那一次我深信自己已准确地判定方位,绕一个不算太大的圈子即可回到住地。但实际上是越走越远,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由于英语蹩脚,费了很大周折才找到归路。即便如此,我仍然不相信自己对方位的判断有什么错,对于迷路甚感困惑,竟决心要找出原委。第二天我又踏上原路,沿途细心观察。在一条我原以为南北走向的“直路”上终于发现了问题:它其实不是一条直路,而是在几乎难以觉察的逐渐转向中,完全折向了朝西方向,岂不将我带到遥远的地方?

此后我少了一些盲目自信,对于无意间的偏离目标有所警惕。

缺少这种警惕,在闲游中迷路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但在更重要的事务中,就可能铸成大错。

被誉为“中国古代最伟大改革家”的王安石,就是一个自信到难以承认会犯错的人。他的诸多改革举措中,“青苗法”是其最得意的一项,引发的争议也最大。王安石的自信不无道理,因他曾在地方官任上实施此法,大获成功。他没有觉察到的是,该法在推行全国的过程中,竟然逐渐走样:政府为赞助农事而给农民的低息贷款,成了地方官员们的敛财工具,远远背离便民利民的目标,成为一项坑民害民的恶法。直至铸成大错,贻害全国,王安石仍然不肯回头,终至谤议沸腾,遗恨千古。

人们都知道,“八股文”是一个祸害,似乎就是它毁了科举。即使今天人们对科举已有比较正面的看法,对八股文的恶感却并未因之改变。今天很少有人知道,八股文的创设原出于一种完全合理的考虑。科考凭文章取士,而文章千变万化,岂有一定程式?无论考官如何富有经验,秉公评卷,哪能避免宽严失度,高下歧异?于是就有了设计一种“标准化”试题的强烈驱动,借以便于评卷,也让天下士子得到公平。而八股文似乎正好适于这一目的。实际上,其作用大体相当于今日通行全世界的“判断题”、“填空题”一类的标准化考试,其最大优点就是有标准答案,便于评卷,客观公平,甚至可用机器评卷。然而,八股文的设计者与提倡者哪里料到,这套东西推行的结果,在无意中逐年悄悄演变,变得愈来愈刻板,以致到了荒谬绝伦的地步,成了禁锢天下士人的一个利器。

1980年前后,经历文革浩劫的中国满目疮痍,百废待举。那时的一项主要德政之一就是:让文革中所有蒙冤负屈的官员平反复出,既伸张了正义,又人尽其才,当时受到普遍欢迎,没有人认为这有什么不好。为了安置所有复出官员,又不能让当时在职者腾出位子,不能不大量增置交椅,一个衙门挤着多位主官成为常事,本来就没有成规的编制观念日益淡漠。“扩编”的闸门一开,哪里还有止境?当官能上不能下,本来就是一个强势传统,有机会挤入官场,谁肯相让?又没有任何法规条例阻挡衙门膨胀的汹涌势头,其结果就只能是官员队伍火速增殖,一个省10个正副省长、一个学校10个正副校长、一个单位10个正副处长、政协几十个正副主席这种奇葩局面,终于成了常态,在全世界成为笑柄。到了这种地步,谁还记得当年抚慰受难官员的初衷?该追究哪个始作俑者的责任呢?

这只不过是随意挑选的几个例子,未必是最典型的。在现实生活中,无论于公于私,迷失无数;常常始于一个堂皇的开端,最后落得一个暗淡的结尾,令人啼笑皆非,至于迷失于何时,往往线索难寻。这种“无意迷失”,岂不防不胜防?

如果不强调迷失的过程,而属意于“初衷”与“结果”的适得其反,那么不妨说“结果”是“初衷”的异化。

异化是一个极具表达力的词,尽管经左王胡乔木的非难之后,差不多成了一个禁词。其实,任何人都无权禁用一个有正常功能的词。

从结果来看,异化当然是南辕北撤。要强调的是,异化恰恰是悄无声息地、一点一滴地、毫不经意地发生的;唯因如此,它才是一种特别值得警惕的自毁过程

王朝怪圈

某个本来很正面的东西因异化而败落,当然令人不胜悲哀。如果异化仅限于某件特殊的事情,或某个孤立的领域,其失败或许还不至于过于惨烈。如果异化涉及国家的盛衰兴亡,那么其后果就成了历史性的悲剧。

中国历史如此悠久,历代兴亡交迭引发了多少志士仁人的浩叹!在不可胜数的历史教训之中,是否包含着异化的教训呢?对于历代王朝兴亡的一瞥,不难大体看出,王朝崛起至败亡的过程几乎相似:一样地励精图治的开国皇帝;一样的弱主权臣相继;一样的外戚宦官专权耗尽国力;一样的盛世变为衰世……。几千年的历史几乎就是一圈又一圈的循环。这一事实被人恰当地称为“王朝怪圈”。

那么,王朝怪圈是如何形成的呢?其中起主要作用的,是否正是此处强调的异化因素呢?

不必去翻阅24史,仅仅考察一个王朝也足以说明问题。不妨就以明朝为例,它在历史上颇具典型性:近280年的历史不算很短;有一个极其强势的开国皇帝朱元璋;朱元璋的“雄韬伟略”大有超越历代开国之君的宏远志向,而他实际上创建了一个最失败的王朝。除了永乐帝的短暂继位风波之外,明朝并无内乱之苦;除了明末崛起的满清之外,明朝也无持续不断的外患之害。

这一切表明,明朝属于“自然衰亡”,而不是亡于突发事件。

那么,促使明朝“自然衰亡”的是哪些因素呢?有趣的是,恰恰是朱元璋志在“皇图永固”的那些雄韬伟略,在给王朝播下死亡的种子。朱元璋空前严酷的肃贪,几乎消灭了官场精英,代之以才能素质都更差一等的宵小之徒,完全恶化了官场生态;为了肃贪以及加强控制而创设的锦衣卫、东厂等等,开了特务统治的先河,加剧了明朝政治的黑暗;为廓清吏治而实行的“廷杖”等野蛮做法,堵塞了言路,让其极权专制达到王朝时代的巅峰;为了防止大权旁落,废掉丞相职务,让皇帝独揽大权,这促使皇帝更加依赖于身边仆从,尤其缺少不了宦官的协助,最终酿成史上最严重、最黑暗的宦官专权;为了既避免唐代的藩镇割据、又避免宋代的养兵重负,实行屯兵制,起初似乎收到了某些积极效果,但最终培育了一支既不能战、又不能自养的军队,使明朝成为史上军备最弱的王朝之一,等等。

凡此种种,岂不都是可悲的异化吗?

一些古代王朝的灭亡,尚不失某种悲壮,例如倾覆于崖山的南宋就是。然而,明朝的灭亡一点都不悲壮,留下来的唯有耻辱。我们的教科书只让人读到“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却不会告诉人们:何以一亿汉人抵挡不住几十万刚刚脱离原始状态的满清人。一个社会倘若不衰朽到极点,断断不致如此不堪一击。那么,是谁铸成了这种极端的衰朽呢?当然是朱明朝廷,而始作俑者恰恰是朱元璋!当朱元璋雄心勃勃、励精图治,为其子孙筹划一切、部署一切时,他能想到,他之所为只是在准备末帝崇祯“煤山自裁”的那一天吗?

天国迷途

王朝兴亡固然给人以“河山依旧,物是人非”之感,但对于现代人已不再有震撼的效果。这一方面是年代久远,人们对于陈年旧事不可能有太大的兴趣;另一方面是王朝的兴废历时数百年,其间的变化极其缓慢,其中大部分时间并无跳崖式的灾难事件,几乎如同太平盛世一般;即使异化在不经意间发生,当时人尚且感觉不到,现代人就更不在意了。

但如果一个“现代天国”在短时间内迅速嬗变,致使其中的人几乎经历天上人间,那么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现代史上的一个现成例子就是苏维埃俄国。它的故事既离我们较近,又不乏某种程度的熟悉,是最容易发人深省的。

大约20年前的一段时间,我躲在图书馆里,读一些俄国人写的回忆录。作者都是老资格的布尔什维克,经历了“激情燃烧的岁月”之后,在斯大林时代深感幻灭,就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之作者,在其最后的岁月对其亲人所说的:我们今天所建成的社会,完全不是我们当初所理想的。这些人不愧为真诚的理想主义者,一旦发现现实生活完全有背初衷,就决心洁身自好,不与世同流合污,成了新时代的隐居者或流浪者。

那么,理想主义者们认为新时代背叛了什么呢?苏维埃俄国经历了1920年代初的空前苦难,到1930年代时,物质生活已有可观的改善。中途退出体制的那些人肯定不会在意物质方面。苏维埃国家的最具吸引力的目标,无疑是要建成一个平等的社会,一个早期基督徒梦寐以求的天堂。唯有如此,才有那样多的人,以早期基督徒般的狂热与牺牲精神,奋不顾身地投身于苏维埃运动。早期的苏维埃国家清苦异常,对于指望飞黄腾达的人没有什么吸引力,但大体上保持了平等的境遇与氛围。但这一切甚至没有维持到1930年。克里姆林宫的新人愈来愈离群索居,愈来愈傲然挺立,与旧日战友的距离愈来愈遥远,而其形象则愈来愈接近于往日的“老爷”……。那些不能容忍这种异化的理想主义者,就只好离开了。

圣教迷误

我们已经看到,人类事物中小至一计一策,大至一国一朝,都可能发生异化。现在更要指明,精神事物也可能异化,其景象或许更不被人注意,但对人类生活的影响却不可小视。

我们老祖宗对人类文明的最伟大的贡献是什么?四大发明吗?非也,儒家学说而已。对儒学的评价,或许西方比我们自己的评价要高得多,但在西方学者笔下的儒学,我们很可能会备感陌生。对于儒学是什么,从来就没有统一清晰的表述。依孔夫子本人的说法,他的思想的核心无疑是仁。在现代的理解下,这就是宽厚仁爱,颇类似于西方思想家所主张的博爱。当然,孔夫子一生还说过其他很多话,它们与仁或相似或相左,未必整齐划一,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如果西方思想家眼中的孔子与儒学,就是一个仁字,无论他们如何围绕仁去想象发挥,那么,都只能给孔子增光,当然同时势必为中华文明增光。

其实,我们自己远没有这样乐观。近世所理解的儒学,其主要面貌是儒家后学——尤其是宋明理学家——所塑造的。在理学家看来,“三纲五常”肯定更高于那个软绵绵的仁,也更有发挥想象的空间,更具有统制世道人心的力量。况且,从字面上看来,这也不违背孔夫子的遗教,只不过是对概念的诠释与对重点的强调有所不同罢了。问题是,无论在儒者的笔下还是在儒学的实际运行中,三纲五常所具有的面孔都日益狰狞,即使不致如五四时期的激进人物所说的那样血淋淋,至少也不似今天某些人所鼓吹的那样可爱。既然如此,就不能不承认,儒学实际上已经异化,至少在某些方面,它不仅远离其原初教旨,实际上已到了其反面!如果西方思想家忽略儒学的这一面,则至少表面上成了中华文化之幸!

在现代中国的精神生活中,与马克思主义比起来,儒学已不值一提了。对普通人来说,马克思主义不过是一块招牌,或者一根标杆,其要旨如何,是很少有人清楚的。就是学者,也不容易说出个子丑寅卯。与儒学不同,马克思主义是一种现代学说,有其固有的丰富性,不可能用几个字或者一个短语概括无遗。像“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这类粗俗妄语,就是今天的官方学者,恐怕也不能认同,甚至羞于提及,只是佯作未闻罢了。

但就其哲学根基而言,最核心的思想恐怕非“存在决定意识”莫属。如果认定这是“原教旨”的马克思主义的话,那么,它恰恰是最被忽略的。现代中国人所熟悉的那些话语:“精神变物质”、“政治统率一切”、“政治思想工作是第一位的”、“精神原子弹”、“精神胜过物质”等等,较之于老祖宗的教义,岂止是完全对不上号,真正是南辕北辙了。可见,素被视为国家之本的学说都已被异化。至于这种异化是祸是福,凡有心之人都已充分体验过了。

过去一百年之内,中国思想界先后遵奉过两件圣物:儒学与马克思主义。无论其今天的取向如何,这两样东西都不能轻易绕过。既然曾被视为至圣的东西都可能被异化,还有什么不可异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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