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酬恶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无论它出自何典，反正人们似乎坚信不疑，尤其是那许多受难者，在万般无奈之下将其视为最后的精神慰藉。然而，在人世间无论恶报还是善报都很少兑现，致使人怀疑是否真有“善恶必报”这回事。

恶人天福

你会说，可以举出一百个例子来说明恶有恶报。我不反对，或许确是这样。但我要立即说，可以举出一千个例子来说明恶有善报！

汉高祖刘邦原不过是一个乡下流氓无赖，劣迹斑斑，连其老父都不指望他有什么出息。楚汉相争之际，项羽曾威胁刘邦，要烹了刘的老父，刘邦的回答绝不含糊：那么你就分一碗汤让我喝喝！

刘邦蔑视儒生，在那个时代，倒不是很大的问题；但他表达蔑视的方式却特别有创意：用儒生的帽子作为尿盆，足显一个流氓的本色！刘邦诛杀功臣——如其开国名将韩信、彭越、英布等等——也干得巧妙、干脆、利落，让历代帝王自叹弗如。就是这样一个恶徒，还是好端端的坐着天下，泽被子孙！

朱元璋原是一个近于乞丐的穷僧，在元末宇内大乱之际，独得天机，削平群雄，抢来天下，不能不算是一个人杰。

中国历史悠久，改朝换代，本不足为奇，抢得天下的帝王何其多也，朱元璋并不以其才德盖过他人。朱氏的真正过人之处是，他诛杀功臣创下历史纪录。

这个佛门弟子，不知是否念过经书，对于杀生，可是从无顾忌。他杀人之惨酷，恐怕史家也难以下笔。可怜那些辅佐朱元璋打天下的功臣，胡惟庸、蓝玉、李善长、徐达……，不仅自己身首异处，甚至满门罹难，断子绝孙！

在朱元璋大开杀戒，伏尸巨万之时，那直冲霄汉的怨气，丝毫不能打动上天。朱氏稳坐龙椅，福及子孙，帝业绵延近三百年。上天待朱元璋之优厚，实在是史无二例。

民国年代的孫殿英，不是什么大人物，却也恶迹昭著。这个粗野武人，一生最大的业绩，竟是在1928年带兵盗掘了埋葬着慈禧、光绪的清东陵，因此而名扬天下。

如此骇世罪行，不仅未得到清算，还让这个恶徒仍然领军经武，位至军长。但他劣性不改，恶贯满盈，1943年竟投了汪伪政府，当起汉奸来。

盗墓贼加汉奸，在中国恶人榜上不能不位居前列。就是这样一个不可救药的败类，也没有得到什么特别的天谴；虽然日寇投降后终不免系狱，但却逃脱了应得的极刑，依然得以善终。

西方历史上恶人并不少见。法王路易十三的首辅黎塞留未必是最恶之人，但无疑是权势显赫、横行无忌之人。他是不折不扣的无冕之王，连路易十三也全在他的掌中。

不可否认，黎塞留的执政使法兰西进入欧洲列强，但这并不能掩盖他在任上的种种恶行。

黎塞留诛杀无度，甚至不放过王亲国族。他居然流放了路易十三的母亲与弟弟，诛杀了好几位元帅、无数的官员、教士，树敌无数，即使路易十三也是敢怒不敢言。然而，他仍然奇迹般地保住了自己的权位，安稳地度过了荣华至极的一生。

刘邦、朱元璋、孙殿英、黎塞留……，以及不可胜数难以尽书的恶人，他们在行恶之时，难道不被上天注视着吗？那么，上天为什么视而不见呢？恶人们的一生，过得如此风光，如此有滋有味，还不算有福之人吗？真是恶人天福啊！

你大概会立即反驳说：不是有更多的恶人下场很惨吗？即使熬到善终的恶人，身后也难逃清算啊。千夫所指的希特勒、斯大林、波尔布特等，确实在其有生之年并未被绳之以法；但他们的下场能被人羡慕吗？

不错，上述这些人已罪有应得地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永受世人的鄙视与唾骂。但是，仅仅这样，就能抵偿他们的滔天罪恶吗？

就说希特勒吧。这个魔王至少使两千万生灵命丧黄泉，这两千万冤魂还有机会向他索命吗？阴间地府之说毕竟虚无缥缈啊，上哪儿索命去？希特勒在柏林那个地堡中安然离去之际，他不会有几分得意，嘲笑他的对手奈何他不得吗？

他所造成的空前灾难的苦果，得由他人来品尝了，希特勒会有一丝遗憾吗？至于遭后世唾骂的耻辱，能使希特勒动心吗？况且，随着岁月的流逝，对于任何魔王的恶感不也会逐渐淡去吗？今天还有多少人对于希特勒仍有切齿之恨？

尤其令人心寒的是，这个恶魔居然在世界各地又拥有新的崇拜者了。你没听说活跃在欧洲、俄罗斯各地的光头党吧？来自上述各地的震天嚎叫“嗨！希特勒”，会激起多少人的恐怖记忆！

你没听说伊朗总统内贾德坚决不相信有屠杀犹太人这回事吧？你没注意，就在我们身边，一些另类的年青人居然以崇拜希特勒为荣吧？我还不至于如此悲观，真正相信希特勒还会复活；但不能不忧心，这恶魔的下场远比他所应得的要好。相对其滔天罪恶而言，希特勒已经太幸运了，真正太便宜他了。

就此而言，难道不能说，希特勒以及那些与他一样罪恶滔天的人，实际上是有天福之人吗？就连波尔布特这样一个宵小之徒，在残害了数百万人之后，依然能得善终；对于其罪行的清算，多半也会不了了之，你还能相信天理昭彰吗？

天道与世道

自古迄今，“惩恶扬善”都是人们深信不疑的社会通则，也是人类约束自己行为、借以维持社会平衡稳定的精神支柱。只是人们很少想过，真正的惩恶扬善，远不是人间的现实；对其寄以过多的期待，唯有陷入失望。

古往今来，对于人的本性的善，大多数思想家不抱太大的信心。就人的生物本能而言，在无约束的情况下，人会干出什么事情来，是不难想象的，只要看看丛林中的猿类就知道了。

好在人类毕竟受到社会的约束，因而其行为好坏并存，人类社会得以延续不绝。深受恶行之害的人，自然希望有一种力量能够惩恶扬善，实现公平正义。惩恶扬善的核心无非是“报偿原则”，即一报还一报，恶行得恶报，善行得善报。

从本质上说，报偿原则与市场交易中的等价交换原则是一致的：每一项恶行都应换来与之等量的惩罚；每一项善行都应获得与之等量的回报。这种观念，甚至可以溯源至人类历史的黎明时期，在其传承中逐步深入人们的骨髓。至于其中的“等量”如何界定，初看起来颇成问题，但人们在践行中，大体上总不失准确掂量的眼光。

此处所关注的只是对恶行的惩罚。那么，谁是惩恶的“执法者”呢？在人类社会的蒙昧年代，恶行的受害者本人或其家族，就是惩恶责任的理所当然的承担者，他所要做的就是复仇。

进入文明社会之后，血族复仇被法律制裁取代了。当然，较轻的恶行还进不了法律制裁的范围，社会舆论的压力与谴责已是有效的惩罚了。以上三者，构成惩恶的“世道”。

然而，世道并非总是有效。

首先，弱势的受害者通常无力复仇；其次，社会舆论的力度往往不足以惩罚严重的恶行；还有，在一个未臻良治的社会中，法律通常也制裁不了强势的施恶者。在这种情况下，受害者除了哀叹世道不公之外，就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天道”了。

人们希望，总会有某种超人世的力量，使逃出法网的施恶者得到报应。那些仗势逞强、无法无天的恶徒，恶贯满盈而又逍遥法外，似乎终究不会有好下场：他可能官场失势，或事业落败，或家道中落，或暴病而亡……。即使恶徒本人得不到报应，还可以寄希望于他身后受到的报应：他可能身后人丁不旺，甚至断子绝孙，或后人沦落，或身后恶名远播，永受唾骂。

至于使这一切成为可能的那个力量到底是什么，人们并无明确概念，甚至根本未曾细想。它也许是无常的命运，也许是明察秋毫的鬼神，也许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上天；总之，它是神秘难测的，也是不可抗拒的。

在一个欠文明的社会中，弱势的受害者所能依托的，就只有这个朦胧莫测的神秘力量了。

如果在西方，人们早就会说，那不就是上帝吗？上帝最终审视一切、裁判一切啊。东方的先哲则更高一筹，将最终裁定一切的力量称之为天道，而不明言支撑天道的究竟是什么，是天帝还是自然。

人们想当然地相信，这个看似模糊的天道，比世道更有力量，更值得被人们信任，因而成为世道的更常用的替代品。

问题是，由世道转移至天道，真的能给人类带来福音吗？

天道酬恶

在文明欠发达的漫长年代，天道受到人们几乎完全的信任。能够怀疑天道吗？天理昭彰啊！人们的经验似乎也支持对天道的信仰。不是吗，哪个恶人不最终得到报应！事实似乎的确如此。

穷凶极恶的董卓、魏忠贤之辈不是不得好死吗？臭名远扬的嬴政、秦桧之流不是已钉在耻辱柱上了吗？

人类社会处于变动不居的永恒演化中，不会有什么好运永远眷顾某个人、某个家族或某个人群，任何人都可能面临乐极生悲、盛极衰至的命运。

正是这一事实，支撑了人们对于天道应验不爽的信念。在那个缺乏统计分析的时代，人们对于人世间祸福荣辱的观察，也不能不停留在那种粗略朦胧的状态。人们凭什么能够断言，某个恶人会永远福星高照呢？这样一来，不就得承认天道惩恶吗？

然而，如本文开头的事例所表明的，事实未必如此。恰恰相反，历史与现实所昭示的，多半是天纵恶人；或者说，与人们虔诚地相信的天道惩恶相反，实际上是天道酬恶！

当然，支撑以上结论的理由，不能只是一些零散的事例，而需要稍精细的实证论据。在数理科学高度发达的今天，归纳科学愈来愈依赖于统计分析。如果认可“天道酬恶”这一经验归纳，那么就需要提出令人信服的统计依据。这无疑是一个极有趣的研究课题，但绝不会很简单。不过，此处至少可以提出若干思考线索。问题主要归结于以下三项估算：

A. 施恶者自身得到恶报的几率，它当然因时因地而异；在特定时期与特定地域，是可以依据实证材料准确估算出来的。如上几率又可以分解为如下几个部分：施恶者不得善终、被法律制裁、被舆论谴责等等分别的比率。

B. 施恶者身后遭到清算的几率，它又可以分解为如下几个部分：施恶者死后立即被清算、当代被清算、隔代或数代之后被清算等等分别的比率。

C. 施恶者后人得到报应的几率，它可以分解为以下几个部分：施恶者后人遭到厄运、被社会边缘化、家道中落等等分别的比率。

如果以上估算已有结果，那么就可以在相当精确的程度上作出结论：“天道酬恶”这一命题在多大的几率下是正确的。尽管此处无法说出一个准确的定量结果，但也许能肯定如下的半定量结果：“天道酬恶”至少与“天道惩恶”有同样大的可能性！

正义何在？

如果以上结论可信，对于人类意味着什么呢？

如果说，天道惩恶是无数人的期盼，那么，天道酬恶必定是大多数人难以接受的善恶颠倒。怎么，上天居然站在恶的一边？那么天理何在，公平何在，正义何在？！难道天理不是绝对合符正义、不是人类心灵可信赖的最后寄托吗？人们常常说：命运总是公平的，上天绝不会抛弃任何人，公理致胜总是可以期待的；而天网恢恢，恶人最终总会得到报应——所有这些，难道都只是欺人之谈、自我安慰？

你想必希望答案是否定的。然而不幸，事情确实如此！天道支持正义？从来没有这么回事！不仅如此，有没有“天道”这种东西，就大有疑问；“正义”一词的含义也十分模糊，它因时、因地、因人而异，变动幅度很大。在这种情况下，还相信“天理昭彰，应验不爽”，是十分可笑的。

在蒙昧时代，人们苦于无力抗拒暴虐，对于难测的命运毫无把握，唯有将希望托付其所敬畏的老天爷。在那个时代，对于天道惩恶的盲目信仰，既有其理由，亦不无聊以自慰的好处。

至于文明时代的人们，依然相信天道惩恶，那就是一种十足的愚昧了。

人们逐渐明白，命运并非完全操于上天，对于恶行需要奋起抗争！被欺凌者的一致抗争或许并不足以惩罚恶人，但至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抑制恶行！即使如此，也不可能完全杜绝恶行，更不可能惩罚所有恶人。

所谓伸张正义，作为理想固然不坏，作为完全实现的目标，则肯定是一种幻想！须知，这个世界并不完美，无论是人类自身还是上天，都无力改变这一点。

不为人杰宁作恶魔

天道酬恶，一方面使期盼普遍公平正义的人们深感失望，另一方面则使随时伺机作恶的邪恶之徒大受鼓舞，更无顾忌。

当今世界，毕竟还有相当多的人生活在未至良治的社会中。在这种社会中，无论是社会舆论还是法律，都远不足以制止强势恶人的胡作非为。

如果说，传统社会中的恶人出于对上天或鬼神的敬畏，多少还有所收敛，那么现代社会中的恶人简直就了无顾忌。

现代人都很聪明，他们知道根本没有“恶有恶报”这回事，更不在意死后洪水滔天。一个没有法制约束的现代社会，会被折腾出什么场面来，就可想而知了。在如此文明昌盛的20世纪，恶魔如此之多且如此之狠，原不该有什么奇怪的。

西方文化中有撒旦这一恶魔形象，不知它有何现实背景。东方文化中似乎并无撒旦一类的大恶魔，仅有一些不足道的妖魔鬼怪吓吓胆小的人。但无论东西方，现实中的大恶魔都不少见。短短一百年之中，希特勒就出了好几个；再多几个，这个地球就真的要毁灭了。

关于希特勒之流，学界已写过成千上万的书了，但似乎迄今都没有研究清楚：他们之坏，何以一至如此？对于回答此问题，不知道政治学、社会学、人类学、生理学、心理学甚至精神病学能提供什么帮助，这得请教专家，姑不置论。此处只是指出，本文的结论恰好为上述问题提供了一个有趣的解答。

不管希特勒之流如何本性残暴邪恶，他们也未必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掀起滔天恶浪。与其他普通罪犯一样，他们也是积小恶成大恶，终至犯下弥天大罪。

特异之处在于，如果说，普通人一旦犯事，内心总不免些许惶恐，总不免顾及后果，那么，希特勒之流是绝不在意后果的。

挑起大战与全世界为敌的希特勒，在战争临近之时屠杀了自己的大多数高级将领的斯大林，将几百万金边人赶下乡去致使死人无数的波尔布特……，人们在他们身上看到了气盖山河的豪气，看到了远非常人所具有的胆略。我所看到的则只是恶魔不顾一切的疯狂！

在希特勒之流看来，被捣得翻江倒海的世界实在算不了什么，只要不给对手当俘虏就行。希特勒在即将灭亡之际仍然下令军备部长施佩尔：炸毁德国的所有重要设施！他会害怕死后洪水滔天吗？他会在意世人如何评说吗？这不正是希特勒之所以成为希特勒的关键吗？

如果不在道德的层面评说，而仅就利害权衡的角度论事，完全可以说，$$希特勒之流比大多数世人更精明，对世道人心判断得更准确。他准确地估计到，即使他失败了，这个世界终有一天会放过他，或许还给他一个不错的位置；如果他胜了，那当然就是盖世英雄！

斯大林不是明白无误地说过：胜利者是永远不会受到责备的！人类唯一不能宽恕的是那些掀不起风浪的小恶棍，天不酬小恶啊。至于大恶，则永远比小恶更幸运。

这就毫不足怪，一些人十分欣赏“不流芳百世，便遗臭万年”了。明白这一点，对于希特勒之流“不为人杰，宁作恶魔”，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此外，并非不重要的是：尽管当今世界文明已有长足进步，但毕竟人类历史还很短浅，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人类并未完全脱离动物社会，还带有相当的野蛮性。人类继承了动物从生存竞争中习得的本能：争做强者、只认强者、只服强者! 崇拜强者，几乎是人类的本能!

这就可以解释，对于成吉思汗这样一个史上最大的屠夫，何以那样多的人对其佩服得五体投地！今天文明进步了，希特勒自然不会再如成吉思汗一般幸运；但依然不乏将希特勒当作强者崇拜的人。这当然是人性的错位。但除非文明的进步使人类远离动物，这种可悲的错位仍将继续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