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前身后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没有哪一组诗句比这更令我伤感了。我岂止怀忧千岁，甚至怀忧千万岁呢！忧思如此之长，生年如此之短，这是何苦来着？真的是自寻烦恼吗？

身后之謀

我曾乘坐在疾驶的火车上。列车员十分殷勤：“先生，来份套餐吧，一小时内包给您送来。”我只能婉言谢绝：“谢谢，不必了，我一小时后就要下车了。”

我知道自己只有一小时车程，恰好一小时，毫不含糊。我绝不会謀一小时之后的车上之事，那将与我毫无关系。这不很精明吗？其实完全是不假思索，谈不上什么智慧。

现在，我乘坐着一列更大的火车，即人世之车，世人上上下下，川流不息。只是我并不能确知自己将在什么时候下车，这就使得我的种种人生谋划，究竟事关下车之前还是下车之后，竟然变得模糊起来。

我在商场看中了一件物品，正要付款之际，突然瞧见说明书上写着：确保20年内正常使用无虞。我立即犹豫起来：这么贵的东西，只能用20年，20年之后还得再买一个，太不合算了吧？仿佛，我能肯定20年之后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正在购买一套住房，它质量上乘、价格适中，十分满意。但一看到只有70年的产权，心中不免犯了嘀咕：花这么多钱买下来，70年之后就作了废，划不来啊。真的，我压根儿就没有去想想，70年之后我究竟身在何方。

我正在读周一良的一本书。十分有趣的是，该书前言说清楚了：作者的父亲题了书名，而其儿子则设计了封面。祖孙三代，合作推出一本书，何其美哉！我不禁立即嘱咐孩子：好好培养你的孩子，让我们仨将来也合作出一本书！这当然是一个极美的计划，只是未曾细想，到孙子也能写书的时候，我在哪里呢？

我一生颇爱读书，甚至可以说有几分贪婪：诸子百家，无不涉猎。正在读一部科技史，其中讲到古地理学中的制图法，立即想摘录下来。多少年来我就寻思着古人是怎么绘出地图的，这不正好有了答案！

但其方法并不简单，要搞清楚原理颇费时间。这不要紧，先录下来再说，待日后有时间再慢慢琢磨。然而，这既非我的专业，也非我主要兴趣之所在，在如此短促的生命中，我真的还有机会回到这件事上来吗？然而，竟然没有去细想这一层。

住处后面的一条马路正在整修，我几乎每天都要在散步时去看一下，目睹它一天天美观起来，欣喜不已，今后有一个散步的好去处了啊！尤其是路边栽的两行樟树特别令人喜爱。然而，众所周知樟树绝不可能长得很快，我就没有估量一下：我还能欣赏到樟树長成之后的那份漂亮吗？

我一生都钟情于山水，常常着迷于湖光山色。在乘船流连于碧波万顷的湖面之际，一旦突然发现滚滚河沙灌入湖中，我会游兴全消。明知道20年后注定将被泥沙填满的地方，哪里是一个赏心悦目的所在！我就不能冷静一点：不管怎么说，现在的湖景还是美不胜收啊，至于20年之后，我管得着吗？

我从来不喜欢天文学，一个理由是，我不想看到“百亿年之后太阳将毁灭”这一类的预言，那太令人不寒而栗了！人类的家园如此美好，能忍心预知其消失吗？问题是，人类的末日还如此遥远，我的忧心未免太不着边际，这该叫“常怀千亿岁忧”了。
……
所有这一切，都不应在我的忧虑与谋划的范围之内。但我却少了这份理智，就是不能完全看透。这样一来，怀千岁之忧，也就在所难免了。

实际上，在我或许多人的潜意识中，对于未来多少年之后的事，不能不有所感觉。人的本能似乎总在排斥一种明确的意念：任何人都不过是历史的过客，不多的时间之后，就得“下车”！没有人明确说过自己将永生，但我们都在下意识中体验着永生。

如果不是这样，就无法解释人们行事时的那种远远过头的深谋远虑，那种不可理喻的贪婪。那个不惮其烦地将一袋袋钞票搬回家中，直至堆满整个房间的贪官，你能够理解吗？

生前之念

回溯以往，比展望未来似乎要实在些，以往毕竟已经确定地搁在那儿了。但你也只能回溯很短的一小段。没有人能超过霍金，霍金是超人，他在其《时间简史》中已详细描述了宇宙的起源。不过，那只是大而化之，具体到人类的历史，霍金也未必比常人知道得更多。

我的关注点不在历史知识的多寡，而在于对历史场景的感受。能相信历史场景是真实的吗？在你的意念中，你是历史事件的“在场之人”，还是遥远看客？

我从未见过祖父，在我出生之前他就已故去。但我依然想念他；在我的意象中，祖父头戴瓜皮帽，手持水烟筒，威严赫赫、端坐屋中的情景，似乎历历在目，犹如就在眼前。

我心知自己不可能在现场，但从不觉得不是亲眼所见。或者说，就我的感受而言，在不在现场似乎已不太重要，干嘛要刻意去提醒自己，那是一个我未曾参与的遥远过去？

我及任何现代人都看不到古代长安城了，它已深埋地下，或者早已灰飞烟灭。但这并不妨碍我在读《汉书》或唐史时，眼前分明地浮现出长安城的清晰影像：巍峨的城墙，金碧辉煌的宫阙，翩翩起舞的宫女，娇态万端的杨贵妃……。

只要联想到古代，例如唐朝——这种联想几乎无日无之，“发思古之幽情”嘛——储存于心中的那幅古代地图，就会如同电脑图像一般立刻跳出，分明地呈现于眼前，让我准确地从中找到长安城的位置。

总之，对我来说，古代社会并非纯粹是载于史籍的书面信息，似乎也是我意象中栩栩如生的真实场景。我不知道别人如何，我的感受就是如此。

就时间而言的过去，与就地域而言的他处，似乎完全不是一回事；但就我不在现场这一点而言，实质上并无区别；从爱因斯坦的时空观点看来，就更不必区别了。因此，历史场景与现实场景之间，并没有乍一看来那么深的鸿沟。

如果不难想象，某个现实场景我宛如置身于其中，那么，何以不能想象，我也宛如置身于某个历史场景中呢？或许，此处忽略了一个关键区别：可以通过实地考察来判定某个现实场景的真实性，而历史场景的真实性则难以确定。

其实，这种差别远没有初看起来那么大。我们可以用仪器亲眼观察距离一光年之外的宇宙空间，所看到的现象发生在一年之前，这究竟是现实场景还是历史场景，你能说清楚吗？

在绝对的意义上确立历史场景的真实性，几乎没有希望，因而完全不必置论。如果只能相信曾经亲历的历史场景，那么我们的历史知识将少之又少。即使是对于我本人一生的历史，能完全依靠亲历去了解吗？至少在婴幼期的亲身感受——如果还有的话——已经完全从记忆中消失了。正因为如此，向长辈提出“我一岁时如何”这样的问题，并不失其意义。就此而言，生后的一段与生前并无区别。进而言之，就大可不必过分强调生前与生后的区别了。适度地忽略“那时我不存在”这一命定的事实，将自己融入历史场景中，未必不是一种明智的人生态度。“跳出三界外，莫问古今时”，随心所欲吧！

我是谁？

为不使别人笑话，提出此问题时，我一定得摸摸脑袋，确信自己并没有发疯。但一个没疯的人怎么不知道自己是谁呢？其实，所提的问题并非毫无意义。

只要我活着，我就能吃、能看、能走、能想。我用我的口吃；但口不过是我的器官，而不是我本身，我本身并没有吃，只是我的器官在吃。同样，我用我的器官眼睛看，而不是我本身在看；我用我的脚走，用我的脑想，也不是我本身在走、在想。

无论我的口、眼、脚、脑，都只是我的器官，而不是我本身；只能说它们是我的，而不能说它们就是我。但如果将我的身体的每一部分加起来呢？那也并不等于我，那不过是我的身体。我能够观察、感受、谈论、思索我的身体，可见对于我而言，身体是客体，唯有客体才能成为感受的对象。我自己不能成为我感受的对象，正如镜子照不出镜子一样。同样的道理，我的生命也不能等同于我，生命也可以成为我的感受对象。支配着我去观察、感受、谈论、思索的，是我的思想。

能否说，我的思想就是我呢？那仍然不是，思想只是属于我，惟其如此，对于它我才能回顾、审视、整理、检验。可见，我的思想还受到那个更核心的我——你会说，那不就是我的自我意识吗？——的支配。那么，如果将我的身体与思想加在一起呢？那仍然不是我本身，那只是我的“身心”，我可以说“增进我的身心健康”，以免“身心俱惫”，可见“身心”只是我的附属物。

到了这一步，我就不能再追溯下去了。但是，我还是说不出，那个拥有上述这一切的我，究竟是什么。这就只得承认，我真的不知道我是谁了。不必见笑，你若认为能解此难题，就不妨自己去试试！

既然不知道我是谁，既然肯定不能将我等同于我的身心或生命，那么，又怎么能够肯定，我的身心或生命消失之日，也就是我的覆灭之时呢？怎么能够肯定，我的存在不能超越我的生命？又怎么能够肯定，我的生前与身后完全不能保留我的一点位置呢？我就不能成为我生前与身后的主体吗？如果我能主宰我的生前与身后，曾让我困惑万分的生前之念与身后之忧，就不再成为问题了。

我知道，你会说这纯粹是胡思乱想；我自己也深感疑惑：这是否走得太远？但你刚才不是直接看到结论是如何推出来的吗？你不能承认，整个推理逻辑上并无错误吗？倘若如此，又为何不能承认我的结论呢？

以上所述就当是一个思维游戏或者思维实验吧。也许，它并不能提供确凿无疑的结论；但至少提供了一个有益的启示：

人的自我意识在时间上的绵延，并不是一个业已解决的简单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