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科举与坏科举

in #cn5 years ago

如果要从中华文明中挑出一项影响深远的独特创造,大概只能是科举制度。科举制曾经备受中外赞誉,但在清末民初也饱受诟病。即使在今天,对于科举制的利弊得失也仍然是众说纷纭。那么,科举制的利弊何在?对今天有何启迪?

好科举

今天,五四业已远去,那种动辄指人为遗老的社会气氛已不复存在,赞美科举大概不致使人气冲霄汉了。一个自隋至清1500年间均被重视且有效运行的制度,能说它一点也不好吗?如黑格尔所言,现实的就是合理的!但以这个理由来肯定科举制并无教益。科举制是一种系统的官吏选拔制度。如同任何制度一样,对它的评价只能依据其施行的效果。相对于其他选官制度而言,科举制至少拥有如下三方面的优势:

稳定性 科举制为官吏的选拔提供了一套系统而稳定的方法,在一定的时期内,它的选拔标准与运作程序一致地适用于所有的年份与地区。除了在王朝更迭之际不可避免的某些局部调整之外,科举制所形成的那套特有办法,几乎不变地前后运行了1500年之久,这在世界历史上确实是一个令人惊叹的奇迹。我们经历过盛行朝令夕改的动荡年代,对于节省社会成本的稳定的制度继承,有着特殊的期待。在对比之下,存续千年的科举制无疑更形珍贵。

公平性 在那个本来充满不平等的年代,科举制为所有士人提供了一条近乎平等的上升通道。仅仅这一点,天下士子——尤其是贫寒士子——就要为科举制的设立而山呼万岁了。

在实行科举制之前,官吏的来源主要依靠世袭制与举荐制。世袭制仅惠及一个狭小的固定人群,毫无公平性可言,自秦汉以后就不通行了;举荐制涉及的范围或许稍大,但具有高度随意性的推荐办法势必举一漏万,亦无公平性可言。唯有科举制才使上升通道从茅舍直达朝廷。古代士人的“中国梦”——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并非纯为幻想。历史上,起于穷乡僻壤的进士、翰林大有人在。如若不信,你不妨到浙东乡野或婺源山区去看看那些至今犹存的进士、状元府第的匾额,它们也算光照千古了。据统计,在宋史中有传的1953人中,由中下层出身入仕者占55%。出身寒微者就有寇准、吕蒙正、范仲淹等知名高官。

而另一方面,科举并不特别优待宗亲贵胄;你听说过满清旗人中有多少进士?正是由于科举制所造成的社会上下阶层之间的流动性,使得古代中国社会已具有一定的平等性。在近代自由平等之风横扫欧洲之前一千年,素称专制的东方社会居然已有这种平等性,你不认为这十分难得吗?

择优性 科举制的真正价值,自然最终决定于它是否确实向官场输送了优秀人才。不幸!有无数事例用来对此作出否定的回答。

但是,不管怎么说,那些十载寒窗饱读诗书的人,那些在乡试、会试、殿试的严酷竞争中胜出的人,那些在学富五车的主考官员面前应答如流的人,总不至于以智力而论在中材以下。有这样一些人源源流入的官场,就不会不维持较高的智力水准了。更不必说,那些除了以老大粗自傲之外别无所能的人——在我们的时代曾经盛极一时——在科举时代的官场中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出身科场的人饱读圣贤之书,仅仅据此就认为他们德近圣贤,当然不足为信;但以为在儒家训诫的温汤中浸泡十年八载,对于灵魂塑造毫无作用,那也并非事实。总的来说,这些科班出身的官员,比那些混迹江湖的草莽之徒更有操守。

古代官场固然腐败不堪,但那主要是专制的政治制度使然,未必是科举制的后果。否则就不能解释,在北方野蛮民族入主中原、科举制废弛的时期——历时近一百年的元朝便是如此——官场黑暗何以加重十倍!综上所述不妨说,就智力与德行两方面而言,科举取才都提供了一种择优机制,尽管还不是一种完美的择优机制。

如果认定科举制是稳定的、公平的与择优的,将其称之为“好科举”,也就理所当然了。可惜,对于科举的这种赞美并不能走得太远,我们马上就要看到,科举制的另一方面也是触目惊心的。

坏科举

科举制至少被人数落一百年了,人们在痛诋科举制时所能想到的坏处,可谓车载斗量,难以尽述。最突出的大概是如下几点:

科场无可用之才 科举制最大的弊端莫过于:凭文章取士的选才标准,与官员应具备的经世致用的才干毫不相干。科场士子的最大本事,无非是背诵与诠释古代经典。古代圣贤们的言论,美则美矣,但何关乎生计民瘼、闾巷幽怨、刑名钱谷、听讼断案、量地计税、救急赈灾、筑堤设坝、修路架桥、行军布阵?

总之,举凡为官一方所应熟悉的一切,绝不可能从五经四书中学到。因此,那些科场获胜的大才子,面对头绪万端的官场事务,就只有望洋兴叹了。当然,这些人并不笨,戴上乌纱帽之后,迟早会学得一些经世致用的本事。但那时多半已在磕磕碰碰中熬过了大半生,且已留下愚行无数了。庸官误民、误国的事例,史料中不计其数。这些庸官未必不是科场上的佼佼者。

清史中就有这样的材料:朝廷委派某翰林任“治河大臣”,该大臣位至翰林,当然至少进士出身,博览群书,可惜恰好没读过任何治河的书,竟茫然无措不知从何下手,终日在其驻所借酒浇愁,还要赋诗抒怀,抱怨自己“怀才不遇”!

当然,要在进士中找到治河专家,那也太难。但真能发奋而为,读书人未必不能学会治河。林则徐亦不过一介书生,全靠自己的坚忍不拔,不懈探索,还不在治河上大有作为!问题在于,林则徐毕竟世所罕见。像刚提到的那位翰林以及许多类似于他的人,已经习惯于困守在由五经限定的那一小片天地中,压根儿就无意去啃一点致用的学问。靠这种庸官治理国家,国家焉得不衰败!

误导天下学子 科举时代的人们相信:“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既然金钱美女都由官僚阶级垄断,而唯有通过科举才能进入官场,且唯有拼命读书才能科场致胜,自然金钱美女都在书中了。

要人们不相信这个,岂合情理?以此作为驱使人们读书的动力,似乎并不坏。问题在于,科举时代所提倡读的书,不过是四书五经而已;而人类知识领域之广,四书五经只不过是其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而且还越来越成为不太有用的一部分。不错,唐代也曾一度设置所谓算学博士,但不久废弃,对当时及后世的影响都微不足道。因此,科举制所决定的导向,与其说是鼓励人们读书,还不如说是鼓励不读书!

如果你生活在科举时代,但醉心于读《红楼梦》、《镜花缘》、《周髀算经》、《梦溪笔谈》、《天工开物》,读徐光启与利玛窦合译的《几何原本》……,一定会被斥为不务正业、没有出息,没有哪个“负责任”的家长会容忍自己的子弟如此自甘沦落。这样一来,普天之下,读书人就只有读圣贤书这一条路可走了。

明白了这一点,那还不能理解,堂堂五千年文明古国,何以没有自己的力学、物理学、化学、生理学、逻辑学,也没有像样的数学、天文学、地理学、动植物学?我们没有走上科学之路,甚至在思考模式上也远离科学思维,这固然有更复杂更深刻的原因,但不能不说,科举制对于文化教育的误导,是不可忽略的重要原因。

培植政教合一体制 李斯向秦始皇提的主要建议之一是:斥儒废书,以吏为师。问题是,能够为人之师的吏,何所由出?社会的权力传承与文化传承,毕竟是性质有别的两件事,如何纳入同一轨道,在李斯时代及其后很久,都没有一种制度化的保证,直到科举时代才提供了一个自然而有效的解决方案。

在科举制下,官员既是科举的产物,同时也是科举的主持者,而主考官则被所有考生视为师长;“以吏为师”终于成为现实,不再是一种设想了。科举时代的“恩师”可不是做做样子而已,那是真正要以师为父,敬事终身的。抛开这种个人之间的师承关系不谈,就整个社会而言,官僚阶级既垄断了权力,也垄断了学问。

今天,在说到“官越大学问越大”时,不过是当作一种调侃;而在科举时代,却是完全正面的评断,没有任何撩人发笑之意。你能不承认你的上级更有学问吗?不然,为什么你只是一名举人,而你的上级却是进士?

官阶与学衔的契合,今天已不完全管用了,但“官大学问大”的思维习惯,却仍然顽强地存留下来,多年来一直支配着许多人的头脑,进而凝结成一种敬畏官长、崇拜君上的文化,远远超出了李斯当年的“以吏为师”理想。于是乎,政治与教化便融于一体。只是人们未必明确意识到,其中大有科举制的作用在。

以上所举出的坏处,都影响深远,贻害至今。既然如此,科举制被称为“坏科举”,就很难为之辩护了。

创建新制?

无论还会有多少探讨与争论,科举制已于1905年寿终正寝,且今后多半永无出头之日了。今天,纵然我们依然生活在科举制的余晖之下,依然承受着科举制的消极后果的种种影响;但是,似乎更惊叹于科举制的构思精巧与运行长久的生命力。对于我们这个习惯于安于现状的民族来说,科举制确不失为一项别出心裁的创造。

今天,对于科举制本身,人们不致有太大的兴趣了。我们的关注点在于:出现科举制这件事,对于提升我们的民族智慧有何启示?由此又引出几个更特殊的问题:科举制是有意设计出来的吗?我们需要什么样的类似制度?能否创建某个取代科举制的新制度?不必怀疑这些问题的价值,但看来并不容易回答,下面只是略作评析而已。

通常认为科举制创设于隋朝。不过,科举制的某种雏形早就出现了,甚至可以追溯到汉代。不妨说,在绝对的意义上,在科举制与其之前的举荐制之间并无严格的界限。科举制的每一具体元素的引人,当然不免人为设计的痕迹;但诸多特殊元素拼接成一个系统的制度,则更可能是一个无意识的自然过程。

在这个意义上,科举制并不是某个人或某一代人创建的,而是历史在其无意识演进中的自然创造物。无论是隋文帝、唐太宗还是宋太祖,都对科举制的产生与完善作出过特殊贡献,但都不能说是科举制的设计师;科举制没有设计师,如果有,那只能是非人格化的历史过程!

科举制有其后继者吗?要回答这一问题,首先必须注意到,科举制肩负着双重的职能:它既是一项选官制度,也几乎是一种教育制度——科举时代的教育不总是围绕科举考试而旋转吗?独立于科举之外的教育即使没有绝迹,也是无足轻重的。要创建一种新制来同时继承科举制的两种职能,既不容易,也不合时宜。因此,在这个意义上科举制没有后继者。

那么,在选官与教育这两方面分别的后继者呢?

就选官制度而言,在科举制拆除之后的废墟上,有着人们发挥想象力的无尽空间。康有为、孙中山、蒋介石,似乎都认为找到了某种方案,只是这些方案今天仍然躺在《大同书》、《建国方略》与《中国之命运》一类的高阁中,供后人揣摩观赏,没有真正付诸实行的机会,今后多半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

至于后来那个被认为集人类智慧之大成、“终于被发现的”救世良方,则因其抱负太大,在酿成一番天翻地覆之后,终于安然入墓,修炼正果去了。无论是“选择革命接班人”学说,还是“五七道路”狂想曲,今天都不大被人提起了。

不无吊诡的是,在用某种新的选拔制取代科举制这一点上,现代中国与其说是创新太少,不如说是想当然的创新太多,新花样层出不穷,无一中用,徒事折腾。这样一来,在已遭否定的科举制面前,新制度的创建者并无自豪感可言。

在局外人看来十分费解的是,在人类文明已高度发达的今天,何以如此坚决地固守僻陋,硬是不肯费神看看世界,不肯参照、借鉴与继承那些业已成熟的现成经验?理由其实很简单:不能用……那一套!否则,何谈制度自信?

在现代世界已经通行的标准用语,如文官制度、政务官与事务官等,绝不会出现在我们的官方文献中,更不必说移植欧美的文官制度了。除了逐渐成形的公务员考试之外,偶尔也有诸如“竞聘”、“招考厅官”之类的报道,这或许是半遮半掩地借鉴外界的一线亮光。从长远来看,汇入世界文明主流的趋势是无法阻挡的;科举制将会有一个无愧于时代的后继者。

至于教育方面,至少从课程设置与学校组织的外观来看,大体上已经现代化了,与专读四书五经的科举时代少有共同之处;科举时代的教育似乎已实现真正的更新。尽管如此,教育界的有识之士仍然在大声强调与西方教育的巨大差距。这涉及更复杂的问题,已不宜在此深入讨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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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考试从形式上被废除,但是最大的意义在于科举考试本身包含的一些思想:“平等考试,择优录取”。不管在今天被演绎成了什么模样,但是这种精神是被传承下来了。另外,格式固定的八股文不也是现在写论文的方式么(笑),这或许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延续吧。

格式固定的论文写法毫无疑问是继承西方的行文格式。

八股文事实上也没那么糟糕,以“四书五经”取士也不见得那么不堪(现代中国式高考、美国式SAT的科目设置何尝不是另一种四书五经)。

真正糟糕的是朱元璋以后,规定必须要按照“朱熹的观点”来解读四书五经,这就大大限制了思想自由和多样性。

文章里写了很多观点,但恕我直言,作者读史、分析常常不够细致、深入。

首先,譬如就科举制度而言,唐宋与明清就有很大不同,不应混为一谈;专读“四书五经”的当是明以后的事了。如果要谈公平和择优,唐代科举取士人数却又极少,如韩愈之辈中举都颇不易。把科举制当成一个笼统整体来看,恐怕意义没有那么大;毕竟这是一个有丰富历史背景的制度,不将其放回当时的历史情境中去考察,则难以看清楚。这也是很多人以今人的观点分析历史的通病。

其次,就科学而言,从博物学传统(natural history,自然志)的意义上来说,世界各主要文明都要较大的贡献,就作者所说的“数学、天文学、地理学、动植物学”而言,或者就“技术”而言,中国的成就值得称道、也曾是世界的顶尖之列,文中就提到了《梦溪笔谈》《天工开物》等著作。而希腊理性科学意义上的“科学”,也确实只有两希(希腊和希伯来)的文化基因产生了,但这又很难说是“科举制”导致的结果。要谈“李约瑟问题”,恐怕也是单独讨论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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