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inese horror story E4: 伊卡洛斯

in #story6 years ago
 “This was worse than a retched nightmare. It was the nightmare of real things, the fallen wonder of the world” 

老徐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给儿子讲睡前故事,希腊神话。四岁了,还是没改掉听故事才能睡着的臭毛病,还必须是我来讲才行。妻子说,我上夜班的日子里,儿子会闹上半宿。

我没急着接电话,直到看着儿子睡着了,我给老徐拨了过去:“啥事这么着急,你也不看看都几点了?”

老徐什么也没说,约我出来夜宵撸串。怎么忽然神经兮兮的,这可不像他。老徐是编辑部的老人儿了,按理说是我的前辈,可惜一直不得志,干了大半辈子小记者,直到如今还是个小记者。而我已经成了时政新闻部的主管。

老徐叫了瓶纯粮,一人一个纸杯,我俩就这么坐在街边的凉棚下喝了起来。“要出事了”,干闷了两杯后,老徐说。

我心里窃笑,干了这么多年的媒体,居然还这么一惊一乍的,怪不得升不了职。但少顷,我便笑不出来了。

他告诉我,下周我们报社就要被市委宣传部接管,社长已经递交辞职报告,应该很快就会批准,新社长是宣传部长的小舅子;今天夜班的年轻编辑们根本无心干活,都挤在一块儿商量着怎么造反……老徐说着,顺手又闷了杯满的。

我有点诧异,才刚值了半个多月的夜班没听到啥动静啊,怎么忽然间的就收编了?今后国际新闻的稿子要不要跟国社那样被拿去外交部过审?社长辞职都不跟大家打个招呼?我这种不是党员、又没有根正苗红背景的家伙,会不会被撸到收发室去?

“都不好说啊”,老徐又闷了一杯,“我打算辞职了,自己干点啥”。

别啊,老徐你要是走了,我这边都没资深人士了。状况不一定像你想象中的那么糟糕,本社可是老牌媒体,享誉半个中国的,不至于一下子就变新闻联播。你放心,只要我还在岗,本部门就不能让它走板!

我拍着胸脯发誓,老徐叹了口气,点点头,又摇摇头。这场酒的后半段就光剩下撸串了,谁也没说话。我心里嘀咕着,要不要也自己干点啥呢,万一出什么状况……

回家后和孩子妈一说,她就生气了,埋怨我被老徐蛊惑,“咱家的情况可不比他”。说来也是,结婚后老婆流产过三次,要这个孩子可不容易,为了保胎,怀上后干脆就辞职了,结果却是,孩子四岁了,也没找到正经工作。全家靠我一个人养着,包括还房贷,基本是月月光,奶粉钱都是丈母娘那边掏的。

我答应孩子妈不会辞职。心里盘算着怎么应付宣传部长,和他小舅子。

还没来得及和那个新社长打照面儿,就真出事了。两列火车发生了严重的追尾事故,几节车厢从桥上掉了下去,死伤惨重。事发当夜我干脆就没下班,次日赶上我一年一次的轮休,也干脆和别人换了,就是担心目前人心惶惶的环境下,新手们应付不来这么大的消息。

我带着几个年轻记者连夜赶稿子,数十个小时不停的电话,整个编辑室想煮开了的锅一样,每个人脸上都是通红的,汗流浃背。

萨摩斯州有个很美的小岛,叫伊卡洛斯岛。岛名来自希腊神话中人物伊卡洛斯,他是工匠代达罗斯的儿子。国王把他们父子关在了迷宫里,他的父亲用蜡制作了一双翅膀给他,希望他能飞起来,逃出这个迷宫……我在心里给儿子讲着睡前故事。

五天没回家,我们做出了六个整版的特稿,严厉问责那些令人嗔目结舌的援救工作。与以往一样,这是我最疲惫不堪、也是最深感力大无穷的时刻,做为新闻人,我知道自己的职责。

签版时我点了根烟,细细品味着这一大堆的成绩,老徐真的不该走,要知道我们这种人也只有在这种时候能感觉到尊严、存在和价值。

但一小时后,天翻地覆了。

刚刚被送到印刷厂的版面又被撤了回来,宣传部长的小舅子带着一干人马深夜来到编辑部,这是他上任后的第一场走穴。而我们辛辛苦苦做了五天五夜的特稿,他一口禁令,就全部进了垃圾桶。

一阵头晕目眩,我扶着墙步出屋来,还没等走到厕所门口,腿一软就仰面摔了下去……只觉得身体不断的沉,沉,像掉进了海里,无尽头的沉。

醒来后,我躺在医院的床上,胳膊上绑着各种管子,妻子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打瞌睡。病房门口熙熙攘攘,不断跑过的滑轮担架、和张着大嘴哭嚎的患者家属,好奇怪,我的耳朵里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眼前的一切就像一部默片电影,都是动作,却无半点声响,这是怎么回事,在梦里吗?我拼命回忆着脑中最后一个画面,稿子、电脑、楼道、那小舅子的脸……忽然一阵恶心,我扒着床沿疯狂的呕吐起来。

再次醒来后,医生递给我一张诊断证明,上面写着我的名字,病情是“突发型神经性耳聋”。耳聋?!难道不是在梦里?快把声音给我打开,我要听到你说话!

医生摸着我的肩膀,示意我安静,转身拿过一块白板,在上面写着“一定要保持冷静,心态平稳才能有助康复”。他还说,我这种状况是短时间内强烈的情绪刺激造成的。

能看见孩子妈在抹眼泪,我却听不到她的哭声。

不知输了多少天的液、打了多少针,这部恐怖默片没有任何改变。我躺在滑轮车上不停的在各种检测室之间移动,满眼都是苍白的机器和墙壁,冰冷的不锈钢支架。

医生不再来看我,换了护士来,开始教我练习发声。用手摸着脖子,感觉震动幅度,来调节音量,然后记住自己声带用力的大小,以帮助我说话的时候不至于因为声音太大而吓到别人,也不至于声太小让人听不见。

还没等出院,老徐就带来了我已被开除的消息,据说小舅子认为我的状况“已经无法再胜任工作”。这比起当初设想的被撸到收发室的结果,可要刺激多了。

忽然发现,生活中的一切都变了。就在几天前和老徐的那场对饮,现在想起来却有种宛如隔世之感。

危机接踵而至。工作没了,全家唯一的饭碗砸了,几个月后幼儿园就要交学费,水电煤气宽带各种账单如雪片一般飞来,孩子妈天天掉眼泪,就算躲进厕所我也能知道她在掉眼泪。

一口恶气堵在胸口窝里,吞不下,也吐不出。

做了那么多年的媒体,我发现自己除了写字,已经不会干别的了。那就写字吧,为了活下去,为了娃和娃他妈活下去,我打开了电脑。

我拼命的写,一篇篇真实的故事跃然纸上,我嘲讽变态的审查、抨击宣传部门的存在,呼吁人们关注媒体的生存。我把自己关在家里,没日没夜的写,终于写成了一本书。

原以为自己多年来传媒界积攒的人脉,足够顺利出版这本书,拿到版税后就能给孩子交学费了。但没想到,一封封邮件寄出去,大多石沉大海。只有个别老熟人回复却居然称:“现在被把持得很紧,这样的书出不得”……

我上网联系老徐,想求他帮帮忙,虽然他已经辞职,但以其比我高出一倍的工龄,能说上话的人应该更多些吧。

“没路了,别想着再写那些东西”,老徐说,“待会儿我去找你,咱再喝一轮”。

我没干过坏事,虽然审查一直都在,但昧良心的话我绝对不写。曾经为了混口饭而选择曲线前进,但绝对不会做违背职业道德的勾当。而老徐却说,如今连沉默都不行的,他们要的是你积极的拥护和歌颂。这是无耻,是践踏新闻的尊严。

为什么不让我说实话?为什么连听都不让我听到!多少简历投出去了,一点消息都没有,老熟人介绍的编辑工作对方居然回复说“你都聋了怎么还能应聘呢?”

这个世界最大的本事就是有各种方法能逼死你。

我跌跌撞撞的爬到厨房,摸出半瓶纯粮,咕嘟嘟几口喝干了。胸口里的东西终于翻了上来,还没来得及奔向马桶,就直接吐在了走廊的地上。

儿子拿着那本希腊神话的故事书,摇着我的胳膊,不停的和我说话,我却一个字都听不见。

“是想听故事吗?爸爸给你讲,别怕,爸没事儿,咱讲故事”。

伊卡洛斯飞呀飞,他越飞越高,离太阳越来越近,他的蜡制翅膀融化了,掉进了附近的海里,死了……

儿子在哭,甩着小手打我,我试着站起来抱他,他却飞快的跑进屋里,砰地关上了门。连儿子都不要我了,是因为我变成残废了吗?为什么要抢走我的一切,就因为我想摆脱这个迷宫?

老徐来了,我看见他了,看见了他的愁容满面。就在我从阳台上飞出去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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