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慧真《草莓與灰燼》
「曾經我也挨在碗口邊沿,坐看廝殺。只要你願意看戲,臉書上日日有戰役,一年半載會來一次最慘烈的大屠殺。在特別污名的事件裡,蠍子毒蛇早已不是那些當事人,而是聞風而至的從眾。」--〈太初有字〉
在我還深信解卦占星讀象術法的遠古少女時期,得到過最具體踏實的建議是:「去醫院當志工吧!你可以在那裏觀見最真實的人生百態、悲歡苦痛。」(現在想想,應該是對方想婉轉地說,比起他人每天張眼便不得不面對的困境,我當年的苦惱充其量是被蚊子叮個包,連跌倒擦破皮都比我痛。XD)
扯到這件事不是離題,而是這本散文集《草莓與灰燼》亦有相同效果。房慧真手裡握著的不只是筆,是保養品專櫃探照臉頰,讓黑斑、皺紋、毛孔無所遁形的儀器,是在台灣、香港、印度各城市的軀體上摩娑顯像的超音波,穿過美好的皮相,讓內裡的腫塊、爛瘡息肉、脂肪、良惡之瘤一覽無遺。
也只有在日光煦煦的日子裡拿出來讀,才不會被吸入深沉的陰鬱裡,我還是喜歡房慧真尖銳不留情又精妙的比喻,也會好奇是什麼樣的求學工作環境,讓她必須在百態炎涼的世道蒼漠,用書寫披荊斬棘,殺出一條安身之道,也為那些仍屈居在不公不義陰影之下的人,劃出一隙透入光亮,讓身為讀者的我得以觀見真實。讀完會很想採取實際行動,支持像房慧真這樣的社會探照燈跟引路人,決定先來定期定額贊助報導者~
「我是沙丘之女,書並不會作為牆來抵禦什麼。它是流動的,液態的,而非固著的,只會層層新沙蓋住舊沙,再覆蓋我。每次買了新書,我就不想回家,不想回那沙丘魔堡去。開門的一剎那,一束書,便化做一掬握不住的塵土,不斷從指縫間流失、滑落,瞬間沒了形體,溶入背景之中。下次不知何年何月,我再把它們鏟出來,當時的興致已恍如隔世。」--〈紙屋〉
「收起地圖和Guidebook,讓衣服沾點灰,鞋子沾點泥,從不費心打扮,掛著書呆眼鏡就出門。邋遢的同時,身段也就柔軟下來,像個不事生產的無賴,搭著地鐵見著合意的站名便下車,更多的時候是恍恍惚惚地睡著了,像是在每天通勤的城市裡,毫無防備安心地打個小盹。」--〈中途〉
「光鮮的內核原來是錙銖必較的鏗吝家常。」--〈家族旅行〉
「富者益富,貧者益貧,胖的溢出油脂,瘦的榨不出汁。」--〈給人洗頭〉
「我在街上觀察浪人,發覺他們大都有蒐集膠袋的癖性,隨手可得,束緊袋口,便是一個可帶上路的微型行李,且永遠不會分解、腐蝕、消亡,不像生命、感情、光陰、人與人之間脆弱的連結,膠袋們將永恆存在。」--〈餘生〉
「好狗不擋路,然而在道路窄仄、人車壅塞的上達蘭薩拉,四處都是這樣彷彿可以安睡到天荒地老的狗群,牠們毛色光滑,健康充足,眼裡沒有台北流浪狗的倉皇與驚懼,你幾乎要以為,達賴喇嘛講經開示時,牠們也聽得懂的。」--〈身居地獄但求杯水〉
「一言以蔽之,就是逃遁,逃遁到英雄奇俠的傳說故事裡。」--〈憂傷的年代〉
「週刊如同月球有著亮面與背面,亦正亦邪,明暗相纏,人物組網羅好手練就生花妙筆,『非常人語』金字招牌讓名人無法拒絕,等到醜聞發生了,資料庫裡明約正訪的端莊照片被調出來,和搖晃模糊的狗仔偷拍並列,情何以堪?精神分裂是八卦週刊的體質,也是記者之慰藉,暗處待久了要出去曬點光,得意的人物報導或美景照片寫上自己的名字,否則必定自傷。老皮這團暗影卻徹底沒入週刊坑疤的月球表面,成了沒有名字的人。」--〈戰廢品〉
「老少女毀家滅婚,不生殖,生殖是前現代的古典醫學名詞,鮮少出現在她們的辭典裡。在辭典裡排第一的,是『自我』,實現自我,充實自我,盡其在我,『自』、『我』指向的都是自身,雙倍加乘的,讓她們成為一個封閉的迴路。辛苦賺來的金錢,都為了善待自己,時不時就要出走,來一場自助小旅行,她們將狗兒子貓女兒寄養,不跟團,不帶囉嗦麻煩的父母,在交通工具上有小孩尖叫哭鬧,她們就皺眉,戴上耳機,築起透明音牆,人在這裡,也不在這裡。」--〈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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