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两个寒冬中的新建村 |手记

文字、拍摄 | 阿七

不知道再过三年,是否还有人记得北京大兴曾经有一个新建村;是否还有人记得2017年11月18日那晚上,新建村发生的那场烧死了19人的火灾;是否还有人记得大火后的那个冬天,一群被贴上“DD人口”标签的人,短时间内被腾退出北京城。

(一)消失的新建村


云南过桥米线、武汉香辣鸭脖、重庆烤鱼、陕西凉皮、山东煎饼,还有东北东北菜馆“金手勺”。从北京大兴新建村北牌坊进村,在300多米长的笔直大街上有着各种各样的美食。街上还有菜市场、手机维修店、服装店等等,应有尽有。

从新建村北牌坊入村的必经大街; 场景拍摄于2016年1月;来源百度地图

不过,这副景象只能出现在往日的照片当中了。我对这条300多米长的大街的印象,停留在今年10月底:大街两侧各一行的灰白铁皮,铁皮后面是一片盖着绿网的泥土地,绿网下还有些许未被清理的瓦片碎。

从新建村北牌坊入村的必经大街  场景拍摄于2017年11月

新建村北牌坊 场景拍摄于2018年10月

在那场大火过去364天后,新建村4个入村口均安装上了黑色的铁门,铁门紧紧地闭着,门前站着穿着黑衣的“特勤”人员。没有人能够随意进村。

9月10日,“新建村棚户区改造”作为今年大兴区首个棚户区改造项目正式启动。改造完成后,这片区域南边将变成绿化用地,北边是商品房和回迁房。

10月底,我去了一趟新建村走访。那时候村还没有被封。只不过,当时整个新建村完整的建筑已经不超过5座。当你走过那300多米长的大街,你眼前出现的只有满地的建筑垃圾和生活废弃品。

当时村里只剩下十几户尚未搬离的村民。首先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是一位正在收拾的村民。那天下午三点多,新建村飘下了零星的雨水。雨水打在他三轮电动车上的棉被,发出“嘀嘀嘀”的声音能被清晰听到。但看上去,他一点没有被影响。等我花了接近一个小时走了一圈回到那里的时候,他和他的电动车也已经消失了。

11月17号的新建村

(二)棚改进行时


我没有想到,我还能在这片“废墟”当中遇到我去年来认识的沈大哥。他已经没有住在村里,他从口袋了拿出一块红色袖标向我挥了一下,他说他现在每天回来村里保安厅站岗。

去年9月份,沈大哥就收到村委给的棚改通知——让村民在2017年11月15日前签订搬离协议。沈大哥一家当时一直没有签这份协议。不过今年棚改启动,沈大哥很快成了第一批在协议签字的村民。他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但是我认为,租户都离开应该是很重要的因素。大哥已经退休几年,尽管两个女儿都有工作,但其实家里一大部分收入都源于自家大院租户租金。 

“11·18“火灾发生后,新建村开展安全隐患大排查、大清理、大整治专项行动。新建一村公告的工作回顾提到,2017年,新建村的流动人口从2700多人减少到100多人。一场大火,沈大哥的12个租户都没有了。

聚福缘公寓 拍摄于2017年11月

从沈大哥那了解到,在新建村棚改当中,每户村民都会将获得土地补偿金和周转费,两者均是根据户口人数以及土地面积计算。项目预计在三年半后完成回迁房建设,村民可以以每平米6000元的价格购置。

对补偿金计算方法不满、对回迁房购置价格太高不满……出于各种不同的理由,10月底的新建村仍有十多户村民未搬走。

但他们不能改变周围房子拆迁的情况。新建村一村在拆迁过程中,施工队伍把自来水管道弄坏了。整个一村都已经停水。住着一村的一户村民告诉我,他会去路上接漏出来的自来水拿回家过滤后用来洗漱。

新建四村住着一对年纪都上六十的夫妇。她们的小儿子在去年把户口迁回了村里,但村里没给他算补偿金。小儿子觉得这样不公道,未肯签下搬离协议,让爸妈先留在村里。水电还是有的,但村里的菜市场、超市、饭店早就都没有了。姓孔的老太太告诉我,住在附近的大儿子现在每天都会开车到村里给他们送吃的。她相信儿子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从孔老太太三楼窗台看出去的景象  拍摄于2018年10月

(三)你听说过DD人口吗?


十月底的新建村,在着火的聚福缘公寓旧址附近有两位三四十岁的“特勤”在站岗。从早上到下午四点多,他们就只是站在那里。其中一位是来自黑龙江的,我问他:“你听过DD人口吗?”他摇头说:“不清楚,我今年才来北京的。”

这是我提前准备的一道问题。DD人口,我是在大火后的腾退开始之后,才听说这个词的。印象中,我最开始看到的是词是“低端劳动力”,然后很快DD人口就随之出现。

最让我不理解的是,在一个满大街都贴着“平等”二字的今天,DD人口这个词竟然还不是无中生有。去年有网友根据北京市政府网站梳理出若干区级文件、领导发言中,都有这个词的出现。如果根据这个词最初出现的语境,它是与劳动密集型的“低端产业”并列出现的,指的就是从事相关行业的人。

新建村里一位女工在搬离前留下的文字  拍摄于2017年11月

拍摄于2018年10月

但无论怎么样说都好,“低端”一词与人搭配起来,听起来是多么的刺耳。而当我知道这个词原意指哪些群体的时候,当我面对环卫工人、服装加工厂老板、保安这些行业的朋友,我能明显感觉到这个问题,我实在不好问出来。

“不知道”“没听说过”“没有印象”……那些看上去四五十岁的大哥大姐对这个词大多是不清楚的。尽管去年腾退当中,好几篇十万加的文章的标题都与这词相关。当然,还是有不少人知道这个词,即使他们没记住自己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留意到这个词。对于这个词,他们的回应更多是无奈,还有自嘲。

自嘲。至今还有人的网上昵称或者头像带着这个词。这个行动背后不仅仅是自嘲,也想通过此举来讽刺一些东西。当时甚至有人印制出售了相关的T恤,不过这样的“讽刺”行动很快被那双无形的手压下。在不少国内主流的通讯和社交平台上,“DD人口”已进入了敏感词库了。

 11·18大火后的新建村  拍摄于2017年11月28日

(四)从围观到行动,从讨论到沉默


 “关于这事,我就不想回忆了。”电话那头传来了的声音。语速是缓慢的,每一个字之间似乎都有一秒间断。

一位在去年寒冬腾退中提供了搬家服务的志愿者拒绝了我的访谈请求。大多受访对象拒绝我的时候态度都不怎么样,又或者匆匆就挂了我电话。但是他没有,他跟我说,他明天有安排不想接受采访,我变换问法希望他答应请求时候,他也没有显得不耐烦,只是再次拒绝。

火灾后运动式的腾退过程中,有不同领域的人不约而同通过线上发起了救援行动。有人愿意免费提供搬家服务,有人愿意提供短暂的住宿,有人愿意把零散的救援信息汇总,有人愿意实地走访了解一线最真实最新的状况……

但民间自救的发起者所面对的压力,也残酷地摆在面前。有公益组织因提供帮助而被查甚至被要求停止服务,一些无官方背景的救援团队突然宣布退出。

新建村 拍摄于2018年10月

今年回去北京、回新建村,两个细节,我印象很深刻:

去新建村的公交车只有一辆兴29,这辆车每班次之间有长达20分钟多时间。在我一次等车的时候,我遇到一个现在就生活和工作在大兴(六环外)的大哥。当时他正在看快手,我试探性跟他聊起去年大火腾退的情况,在大兴已经生活了三年的他,竟然一点都不了解这件事。不过他清楚前一段时间就在新建村不远的地方发生了一场火灾。新闻上说那场火灾并无造成人员伤亡。他对此说:“新闻都是这样,只会说好的。”

另外一个发生在今年10月出走访新建村的时候。那是下午四点多,五六户还未搬走的村民在正在施工的拆迁工地附近聊天。我走过去加入他们。他们知道我来访目的之后,跟我说了不少当地政府的坏话。但是每次我想向他们了解各家情况的时候,他们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状态。有一位大姐正想跟我多说几句,她妹妹就来了:“聊什么聊。聊这些有什么用。”尽管姐姐没有跟妹妹进屋,但随后就不愿意跟我聊天了。

似乎大家对如今的“主流话语”有着很多不一样的看法,但都习惯性地默默接受,对当下的言论空间有着似乎是本能的不信任。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去年那篇《他们不是低端劳动力,是人》的文章,呼吁大众不要忽略就在我们身边从事着服务业、制造业等的人,关注他们被迫搬迁的遭遇。文章传播得很广,但其实这篇文章在首发平台上线不到24小时就没有了。还有一位艺术家到新建村拍摄,把村民的话录了下来发到网上。他的行动无疑让更多外界的人知道了这件事,但很快这位艺术家自己就遭遇了别的麻烦。

我们或多或少都知道这样“可怕”的事情,但又认为只要谨慎发言或者选择沉默,这些事情就不会发生。当然,心里面不愿意放弃的会说“多做一点是一点”。

不过,有时候,我觉得这句“鸡汤”背后充满了无奈、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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