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一刻 #03 🕒 Moments of Life #03

某日午後，外出返回公司途中，經過一處工地。

那是一棟全新建造的辦公大樓（寫字樓），應該已經接近完工，建築物外牆的鷹架已經拆除大半，但仍四處散落著沾著塵土的零碎建材。

午後三點多，我從離公司最近的捷運出口出來，得走15分鐘才能到辦公室，這棟新建的辦公大樓，就離我們不遠。這是個炎熱的夏日午後，各地溫度屢創新高，即便中午過後，曾經短暫下了一陣氣勢磅礡的雷雨，空氣中只多了潮濕氣息，氣溫卻不見下滑的跡象。所以，走到那兒時，我已經揮汗如雨，好在那天下午回辦公室後應該沒什麼事了，我心裡盤算著就用這時間寫篇文章吧，因此在路上走著時，邊想著該寫什麼，也就不覺得太熱了。

思緒正進行到第三段文字，眼前出現兩個工人，一男一女。中年男性工人身材矮胖，皮膚黝黑，赤裸上半身，手裡拿了把電鑽；女性工人應該也是中年，但頭戴斗笠，臉跟身體都用布包纏起來，穿著雨鞋，看不出年紀。他們倆一前一後，來到一處工地路邊的積水旁打量著，我看到出於好奇所以就在轉角停下來，以滑手機為掩護，看看他們要幹嘛... 也沒什麼，應該是被指派得要解決這積水問題。我自己猜測，鷹架拆除，恐怕是快驗收了；大雨突襲，只怕工程施工略有不良造成積水；因此，土法煉鋼，能怎麼補救就試試看，挖個洞什麼的... 先過了驗收再說。

合理的猜測。我心裡嘀咕。所以這大叔開始腳涉入黃澄澄的水中，用電鑽往水底某處鑽去，可能是位大媽的女工人，則在他身後看著，拉著電線準備支援之類的。聲音太大了，於是我經過他們身後，繼續走我的路，留下隆隆電鑽聲在身後擴大、回盪...

後來，我再也沒辦法專心繼續我原先在想的文字了。這五分鐘路程裡，這兩位工人的身影與眼神，一直環繞在我心頭上，無法迴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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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從讀書時代，一直到進入社會，一直到深入社會。我從來沒有做過以勞力換取工資的工作，一次都沒有。這裡勞力說的當然是體力勞動類，不包括腦力活的。書上倒是讀過許多，諸如揮汗播種、歡喜收割的農夫們，礦場裡挑礦的礦工們，悶熱廚房裡煙燻水燙的廚子們，寒風中豔陽下維持街道整潔的清潔工人們... 這些事情我也不是完全沒做過，但為了金錢，從來沒有。

書讀得不差，一路讀上去了，就連學生時代的工作，都是坐著上工的：家教課、研究助理、兼職翻譯等等... 我都做過，沒有一個工作，需要留一滴汗。因此我總對於以體力勞動付出，而換取金錢收入的人或工作，有一種莫名的敬佩與浪漫幻想。每每，我總覺得我們這種冷氣房裡的工作，都不是「真正的」工作，類似於一種死後上天堂，你的人生履歷上只准填上體力勞動的工作，否則你就是個米蟲之類的概念。

然而這並不是資本主義的邏輯。管你流不流汗呢！能夠創造「價值」（資本主義美化價格的裝飾說法），你就有價值，跟流汗有啥P關係！那些上世紀的馬克思遺毒，省省吧！很多人也這麼信了，我也沒說他們錯，連我也信了，因為信了舒服點。

對！我們值得這份工資，我們為社會創造了價值，為人類生活做出了邊際的、但仍是偉大的貢獻！

「因為你值得。」我不禁想起這句流傳很廣的化妝品廣告台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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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不知道。我們真的值得嗎？在這虛幻的平台上，寫寫文字東指西罵，哭北笑南，然後得到金錢獎勵？我們值得嗎？問問。

那兩位工作了大半天，神情已經木然，汗水繼續流著的工人大叔大嬸，肯定是無法理解我們的吧！他們可能會，帶著一絲自己人生沒辦法好好念書所以沒有出息所以不懂人世間高級事務的自卑感，客氣地說「哎呀！我們沒念過多少書，不懂這些啦！你們都很厲害！」如果我可以訪問他們的話。

區塊鏈他媽的是跟他們所理解與習慣的生活有他媽的幾百光年的距離啊！而我們比較高級，「因為你值得」是嗎？

看到大叔黝黑的皮膚，我聯想不到地中海跟加勒比海，只想到皮膚癌跟紫外線。看到大嬸面巾下疲勞的眼神，我聯想不到Attention Economy。不需要上下三千年，此時此地，我們身邊的市井生活裡，就有平行時空－因為他得值，而因為你...值得。

因為他「得值」，所以他得用生命去換收入，否則他的生命以及他身邊人的生命，將落入痛苦。你可以說，這年頭，體力活賺得多，對也不對。

因為你值得，所以你動動腦，卡卡位，在這龐大的系統裡，總有許多暗黑的奶與蜜之地，被一個個山寨頭子盤據。這種你或我，總會有光鮮亮麗的名號或藉口－總監、特助、高端科技、慈善基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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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願意回到共產主義萬歲，勞動人民萬歲這另一種落後的結論上去。我也無意抹煞資本主義運作下社會的優點。這畢竟不是一篇論理文章。這只是我人生的一刻。

軟弱如我，沒有辦法真的放下"值得"的工作，去浪漫地當一個流汗的"得值"的工人（皮膚癌？我才不要咧！)。貪婪如我，還在這裡呼喊著這是下世代的新興社群平台。事實是，我也不知道這世界，真正地，是怎麼了。

在這一刻，我只能選擇，讓這兩位進入我的文章裡，讓這一刻成為某種的小永恆。從而依靠他們給我一點點的救贖，或許能讓我，稍微些許更一點點的...

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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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mentsof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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