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罪其诈

你喜欢诈吗?除非甘愿同流合污,岂能容忍奸诈之徒!你讨厌诈吗?除非食古不化而不可救药,岂能不通权变,兵不厌诈嘛!如此说来,对于古今用诈,究竟功乎罪乎,似乎就难以评断了。如果纵观古今世态,就不能不承认:无论智愚、贵贱、尊卑、朝野,实实在在是无处不诈,还用得着去评点是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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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诈术

今天你到书店去看看,一瞥之下,几乎全是《智慧全书》一类的东西,但凡与智、谋、计、策、法、术这些字沾边的书,应有尽有!直到让你看花眼,不知该拣哪一本看个究竟。
我的建议是:一本也不必看!这些书无非是教你诈而已!别说今人的滥作,就是那些备受推崇的经典,如《孙子兵法》之类,岂不也是堂堂正正地教你用诈吗?当然,可能用一些较中看的字眼,如谋略之类,但并没有什么两样,倒不如直接用诈字来得爽快。看多了就不会觉得,“诈”这个字有什么贬意,反而还会有几分好感了。

古人之诈,恐怕也不是从什么“法术”中学来的。在一个普遍用诈的环境下,用点诈是很平常的事,还需要学?或许都已成本能了!

应当对古人多几分理解!无论在中原逐鹿争天下,还是在市井逐利争孔方;也无论是在朝还是在野;更无论是学富五车还是目不识丁,你所在的环境就是一片丛林。人类原本是丛林动物,丛林中险象环生,而你得生存,岂能不遵守丛林法则?而第一条丛林法则就是自然界的通则:适者生存!如何做适者?跟周边所有人一样用诈!

当赵国京城邯郸被魏国大将庞涓的大军围困、请求齐国支援时,齐军主帅田忌、孙膑该怎么去救?孙膑算是得了其先祖孙子的真传,他才不会直取庞涓,而是对庞涓示以在邯郸城外决战,实际上则直奔魏京去了!你能反对孙膑的这一诈术吗?如果不是这样,我不能肯定结局将会如何,但围魏救赵这一经典战例是不会再有了。

比孙膑后生了百多年的韩信,并不比孙膑少一些诈。他刚刚被汉中王刘邦拜了大将,就导演了一幕大戏:为了迅速转战中原,而又不想被项羽察觉,他假意进军蜀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让项羽措手不及。韩信一生用诈无数,但最后还是敌不过刘邦的诈,在帮刘邦打下天下之后就被诱杀了!谁还能比开国帝王更诈?

已登上千古智者之首的诸葛亮呢?所有其他人就得让到一边去了!他是每战必诈、每事必诈,以致鲁迅称他近于妖了。实际上,诸葛亮远没有那么坏;或者换一个角度看,他远没有那么神。其实,诸葛亮并不失读书人本色,行事处世拘泥之处多,而机巧变通似偏少,远远谈不上是用诈之王。大众对诸葛亮的诈的印象,主要来自《三国演义》,那不过是罗贯中本人的诈罢了!

古人用诈的事迹多于繁星,今天未必还有多大吸引力。值得现代人警醒的是:诈是无规则时代的产物;在一个走向规则治理的时代,应当让诈逐渐淡出历史;否则,你从古代诈术中习得的并非智慧,而是奸谋;奸谋可能助你于一时,但更可能毁你一生!

近代权谋

你一定注意到,在近代,诈这个字愈来愈罕见了!不知是近代君子已不屑于用诈,还是人们顾忌于诈字形象欠佳,换成其他字了。更可能的是,诈术依然如故,只是有了一个美名:权谋!或许,正因为有了美名之后,诈术更多了,以致超过了史上任何时期!

不到半个世纪之前,曾国藩还被放在恶人殿中,其形象比秦桧好不了多少,同样身负汉奸之名。但世道变化之快,大大出人意料,今天曾国藩俨然一圣人了!关于曾的书,已经多到不可胜数,且几乎一色的正面述说。这样一位贤者,还该说到他的诈吗?其实,曾国藩岂止是诈,而且是真正上等的诈,是那种粗看不觉得,过后值得回味的诈。如果不诈,他哪能建树盖世奇功!有人说,曾国藩就没有亲身指挥过一次胜仗!一介书生,哪是临阵决胜之人?他的诈确实不在这种事情上。但一旦谋大事,曾国藩的心机就无人可比了。

就是对朝廷,他也不惮用谋。在起兵之初,朝廷也太亏待他,竟然吝于给一个实质性的头衔。曾国藩也不马虎,瞅准机会撂挑子走人。直到朝廷真正意识到此人不可缺少,才欣然回归。

离我们较近但又不太近的大人物是袁世凯。此人似乎一看就觉得诈,真的一脸诈像;不知道是他一生行事用诈太多,还是近代史家将他描得太黑。即使是后者,也不必同情他,单单是推动帝制时的种种奸诈表现,人们就很难原谅他了。如果真要据实评价,那么不妨说,袁世凯至多只能算那种小格局、小气派的耍弄权谋者,还够不上大奸大滑。最上等的诈,是不留痕迹的,而袁世凯的诈,即使常人也能一眼看穿。例如,他苦心积虑,动员了那样多人上表劝进,到劝进书真的到了他手中,又假意退下,如此者三次,就如曹丕的故事。这种诈就实在不必演了,反而显得做作。袁世凯一生文战不顺,连一个举人都考不上,只能算一介武夫,倒不如按武夫风格行事爽快。他那种欲诈非诈,只留下许多败笔。

如果说在世人眼中,袁世凯一脸奸相,那么,蒋介石就是完完全全的一张黑脸,再无一点人色了。作为近代中国最大的失败者,也不能不是这样。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史无前例的年代:任何政治判决,必然是道德判决!政治上的失败者,一定同时是道德上的恶棍!蒋介石一生行事无数,举出事例来证明其诈,实在易如反掌。蒋介石也曾经是打天下坐天下之人,岂能不诈?他在黄埔校长任上,示人以左派形象,以使苏联代表鲍罗廷不疑;几次下野回归故地,示国人以闲云野鹤形象,但仍然大权在握;他动员胡适出面竞选总统,诡称愿意在胡适手下任总理一职……,如此等等,这些谁能当真?史上第一奸人形象似乎成了定局。

但一个精细学者的研究改变了人们的观感,此人就是社科院历史学家杨天石。杨天石不惮其劳,跑到美国胡佛研究院整整待上几个月,翻看抄写了蒋介石的日记。日记不是准备给人看的,应该说是真实的成分多,粉饰之词少,所表现的大体上是一个真实的蒋介石。这个蒋介石,似乎不像是大奸大滑之人,至少保留了人性的真实成分。这样一来,蒋介石就不能不让出“权谋之王”的桂冠了!

斗争艺术

一旦进入现代,诈字当然就绝迹了,但权谋则仍然留着,而且达到人类智慧的巅峰,不再适用权谋一类的粗俗字眼。在人类词汇中,能配得上它的就只有“艺术”一词了。当然,应当区别于琴棋书画那类软绵绵的艺术,大人物用的只能是斗争艺术!

斗争艺术有一些什么光彩,足以使古代诈术及近代权谋都黯然失色呢?现代斗争艺术至少拥有远远超越前人的如下要素:崇高性、彻底性、普及性。

崇高性意味着,现代斗争艺术服务于一个崇高的目标;作为手段的斗争艺术,岂不也就有了崇高性?在现代,最崇高的目标莫过于实现某个乌托邦理想。为达此目标,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清除其敌人,对敌斗争的艺术岂不具有至上的崇高性?

彻底性意味着,对于阻挡贯彻斗争艺术的一切,彻底扫荡之,绝不要有什么顾忌与犹豫。

普及性意味着,一方面,斗争艺术将用于所有领域、所有事项;另一方面,要求自己队伍中的所有人都运用所提倡的斗争艺术。

有了如上优势之后,现代斗争艺术就成了威力无比的神器,锋芒所及,无坚不摧。下面就是一些辉煌的例子。

在长征途中,一方面军与四方面军在川西北会师。张国焘所率领的四方面军4万人,正是得胜之师,面对一方面军的8000疲敝之师,颇有得意之色。会师后两军混编分为左右两路。毛、张闻天、周恩来率右路军突然先行到了陕北;张国焘、朱德等滞留在川西北一带。两者事实上分立,形成了两个中央并立的局面。恰在此时,张浩(即林彪堂兄林育英)从苏联回到陕北,这对于毛简直是天降救星!毛张周立即联合演出了史上最精彩的“假传圣旨”大戏。张浩在莫斯科地位不高,回国时并未肩负任何传达共产国际指令的使命。但毛在给张国焘的电报中,借张浩的口吻传达共产国际的意见,确立陕北中央的合法权力。当时国内与莫斯科的联系已中断多时,张国焘无从核实,只能相信毛虚拟的的电报,自动裁撤他所建立的中央机构,承认陕北中央的权力,并奉命北上与毛会合。毛策划的这场大戏最终决定了,是由湖南农民毛,而不是由北大教授张国焘,来主导其后几十年的中国命运。到了陕北的张国焘,还可能找张浩核实电报真假吗?没机会啦,他很快就被控制、遭整肃,直至逃亡,结束了其红色生涯。

在1962年初的“七千人大会”上,刘少奇不知是吃了什么豹子胆,居然讲出了心中憋了多时的真话:大饥荒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这等于揭穿了没穿衣的皇帝。就在那一刻,干掉刘的主意就在毛心中定下来了。从此毛就周密部署,依计施行。他艺术纯熟,手腕高超,一步步紧逼,直将刘赶到了悬崖之边。1966年5月,刘的主要部下彭罗陆杨被翦除,毛实际上已经直接控制了党政军。

6月,毛点燃了文革大火,然后只身离开北京去杭州,表面上做闲云野鹤,实际上紧盯刘在北京如何应付文革大火。眼看局面已经失控——毛所要的正是这个——刘不得不急飞杭州请示,是否派工作组控制局面。这个用了30年的老办法,刘岂会想到此时成了禁忌?毛只回了一句话:你们看着办吧。这种既非授权又不担责的话,只能出自毛之口。刘当然不会想到,这正是致刘于死地的催命符!两个月后毛突然回京,严厉训斥刘派工作组是“镇压革命的反动路线”,刘当然百口莫辩,只能引颈受戮。这幕倒刘大戏,终于完美落幕。

上述两例所展示的斗争艺术,岂不是举世无匹!将诈用到了这步田地,这个世界上就不再有敌手了。

功乎罪乎?

如此看来,诈是古今都离不开的东西。这就会让一些人不免想起黑格尔的名言:存在即合理!那么,诈有合理性吗?究竟要赞颂它的机巧与成效,还是要谴责它的狡黠与败德?

坦率地说,我竟不能回答此问题,只能嗫嚅着道出几点感慨。

如果社会实行充分的规则治理,包括良好的道德风尚,那么使用诈术就没了一点点借口,不仅为通行的社会规范所不容,也会遭到普遍的道德谴责。如果使用诈术的结果导致严重负面后果,那么肯定将面对更严厉的制裁与惩罚。这种情况下的诈,无疑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罪过,甚至罪莫大焉。可惜,我们至今都无缘享受到这种规则治理,但所说的理想状态毕竟是文明的目标,仍然有作为参照的价值。

如果社会不存在起码的规则治理与道德氛围,那么人们就等于进入了丛林。为了自保,不能不各显神通,包括使用各种诈术。在这种情况下,不能不说诈术有其相对的合理性,能够得到一定的理解或容忍。如果诈术导致了某种正面结果,就更会作为有益的谋略而受到赞颂,以致被认为功不可没!例如,荆轲用诈术行刺秦始皇,至少得到六国之民的认可;如果他成功了,或许将提早结束暴秦,岂不功莫大焉!一些当代人(例如张艺谋)能够接受陈胜吴广,就是不能接受荆轲,是说不通的。

问题在于,在以上两种极端情况之间,存在广阔的中间地带,绝大多数诈术恰恰发生在这个地带。这就使人犯难了:如何去评价各种不同情况下的诈术呢?肯定没有现成的固定模式,有价值的结论必然依赖于具体分析。

如果能告诉你的仅仅是这一点,上面这一大堆话就近于废话了。我不能不说,对人类文明抱有希望的人,终究会更看重一些普遍价值——诚信无疑就是其中之一,或许是最重要的——对于诈术不认可、抵制、乃至坚决排除,将愈来愈成为人们的普遍共识。我不在乎被指责为天真之人,坚定不移地期待着那个不依靠诈术生活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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