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命关天

对于社会政治问题,无论如何众说纷纭,或许至少可以达成一个共识:人命关天!你不妨扪心自问:能不同意“人命关天”吗?如果认定这是一条底线,那么就不能不接受另一条共识:滥杀生灵乃世间首恶!这一观念,历代圣贤乃至文人墨客都说得够多,但并未能制止杀戮。历史所呈现的,与其说是“人命关天”,还不如说是“草菅人命”!对于生命的观念与取态,何以如此判若霄壤呢?

image.png

古之狂魔

我不能肯定,人类是否为最凶残的动物;但可以肯定,人类绝不是最温和的生灵。人类之互相残杀,也不是一些学者所宣称的,是什么“阶级社会”的独有现象。远古时代的人间杀戮已够惊人,这有对史前时代的考古发掘为证,即使没有文字记录也罢。

一旦有了文字,杀人就成了史籍的重要内容;而且,主要不是作为罪行记录,而是作为“打天下”者们的丰功伟绩。此后的史书,就全都浸透着被杀者的鲜血;今天称为“文明”的东西,首先就包含着这种血淋淋的材料!但毕竟还没有哪个史家愿意去写一部“杀人史”,或许那过于血腥,超出了人类神经的承受能力。

古代屠杀的记录太多,根本不可能全面引证,下面仅仅挑出少许事例以观其一斑。

列国时代战争中的大规模屠杀,有一条很简单的理由:减少对手的人口,从而削弱其战力。“杀光被攻占城市的青壮年男子”这种事情,今天看来当然是疯狂之举,古时恐怕会认为天经地义。在古代中国,最“辉煌”的杀人业绩肯定属于秦国。今天的主流意见认为,这主要应归功于商鞅变法。商鞅开创了一种高效的杀人机制:军人以献上的人头数计功行赏!秦国贯彻这一法律如此彻底而持久,致使秦军成为世界古代史上最令人生畏的杀人机器!

观乎此,你就明白:为什么恰恰是秦能统一天下了。不要听张艺谋的那一套胡说,以为秦始皇的统一战争是什么光彩夺目、天下归心的正义之战;那不过是用累累白骨筑成始皇帝的巍巍宝座!

随意挑出的史书片段就十分恐怖:秦大将白起击败韩魏联军,斩获首级24万;长平之战,秦坑杀赵军俘虏40万。仅死于白起一将之手者,即逾90万!在那个远谈不上发达的时代,能有多少人供屠夫们杀戮?据古代史家黄甫谧统计,当时天下人口“当尚千余万。及秦兼诸侯,置三十六郡,其所杀伤三分居二”。在如此堆积如山的白骨面前,你能依然豪情满怀地赞颂秦始皇的丰功伟绩吗?

此后的屠杀,或许规模小些,但同样惊心动魄。东汉开国大将耿弇,平定46郡,屠城300余座,占当时全国城市的40%。你不致陌生“屠城”一词吧,“杀尽满城人口”、或者“杀尽满城青壮男子”之谓也;就书写者的爽快,就如同杀掉无知的猪羊牛马一般!东汉开国皇帝“打天下”的代价,就是全国86%的人口消失!在光武帝登基的盛大庆典中,那86%的人及其后人(如果有后人的话),能够欢呼“终成伟业”吗?曹操杀人也毫不手软,他攻取彭城后,杀死男女数万投进泗水,致使泗水断流!

我不知道,“以人为粮”是否是我们祖上的独家发明。军阀朱粲以杀人筹军粮,每到一地,将掠来的妇幼煮成食物分发士兵;公然宣称:哪有超过人肉的鲜美食物!流寇黄巢驻军淮西一带时,为解决军粮,建成了一排“巨碓”,抓来成千上万的百姓,投入其中,磨成肉糜,供军队食用。这使远近几百里都成了无人鬼蜮!

此情此景,让你对辉煌的古代文明生发出什么感慨呢?

近世屠夫

文明进步的步伐,并没有降低屠夫杀人的疯狂,更可能提高了杀人的效率。近代的屠杀记录包含更恐怖的数字。

近400年内的两场大规模战乱,成了消灭人口的最有效的手段。据一些史家的统计,明清之际的战乱与太平天国时期的战争,都导致一亿以上的人口损失。死者并非都是阵前士卒,相当一部分就是死于纯粹野蛮屠杀的平民。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如下三件事。

其一是广为流传的张献忠对川人的大屠杀。今天仍然有替张献忠辩护的微弱声音,但这不足以改变一个结论:张献忠肯定是史上最疯狂的屠夫。经张献忠的屠杀之后,究竟还留下多少川人,从数万到数十万,永远不可能确知了。但一个没有疑问的事实足以说明问题:清朝初期大规模的移民“湖广填四川”,留下了几代人的辛酸记忆,其中就包括从江西移民四川的邓小平家族的记忆。

其二是清军入关时对汉人的大屠杀。“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等,已经成了史籍中的专门用语,不再有人置疑。仅仅是因为这一点,就没有任何理由支持热衷于颂扬清帝的清宫戏!

其三是持续十四年的太平天国战乱。其中相当一部分人口损失,就是纯粹的没有任何理由的屠杀。今天一些人不愿意面对:在太平军屠杀清单上的所谓“妖人”,竟达数十种之多,其中就包括和尚、尼姑、道士、士绅等等。颇为反讽的是,这场毁灭人口的战争竟是一场“文化战争”:一种不东不西、不伦不类的邪教文化对传统华夏文化的战争。对这一点的认识,没有谁比曾国藩更清楚的了:他在征讨太平军的出师檄文中,称“举中国数千年礼仪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荡殆尽”,却出人意外地几乎没有提及扶助清室、捍卫朝廷。

在太平军覆灭三年之后,德国大地理学者、旅行家李希霍芬游览了江浙一带,发现该地十室九空,曾经非常发达的工商业几乎绝迹。遗憾的是,至今都很少有国人注意到这种损失;该地可是中国现代工商业文明的最有希望的发源地啊!

消灭生命的罪恶也不限于战场上。它还出现在公堂上、刑场上、牢狱中……。清朝离我们并不远,所有冤案的死难者的冤魂还在游荡呢。热衷于宫廷戏的影视界,愿意对他们投以一瞥吗?有些人就是患了“帝王崇拜症”,称颂帝王干的每一件事情为“伟业”。

满清皇帝的最大罪恶,不是疆场败绩,不是丧权辱国,而是接连不断的文字狱、史上最伤天害理的文字狱!仅仅这一点,就不应让康熙、乾隆心安理得地呆在圣殿中,而要将这些丧心病狂的屠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清帝是这样对待他们制造的文字狱的受害者:满门抄斩而且株连亲朋故旧。文字狱制造者的罪恶,甚至超过了攻城略地时的杀戮,因为文字狱消灭的是文化精英,而且没有任何出于攻防考虑的杀戮理由。

现代记录

对于人们津津乐道的“五千年文明史”,我最感失望的是:在尊重与珍惜生命这一点上,几乎没有什么进步。在19世纪如果有先知先觉者的话,他们一定会寄希望于20世纪;但20世纪似乎更令人失望。恰恰在20世纪,创下了更高的杀人记录。巨量的人死于日本人之手,这涉及国恨族仇,只有在专文中才能备述其详,暂且不论。就是因内政导致的动乱,所吞噬的生命就数以亿计,这种记录无论如何会让良知未泯的人寝食难安。

国共内战所造成的生命损失,对任何有良知的人,都将是永远的心头之痛。刘伯承元帅是声望极高的军中元老。我相信,在他后人看来,他的最可贵的传记资料,不是其骄人的军功,而是他那悲天悯人的高贵情怀。晚年他曾对家人说,他不想看关于内战的影视,那是他亲身经历的场面。无数埋骨疆场的士兵,无论他们身处哪一边,都是穷苦农家的子弟,如何向他们的父母交代啊!

人们不免发问:有多少人达到了刘伯承元帅这样的境界?在这一点上,今天的大众意识,甚至不及一些通达的古人。哼哼诗句“一将功成万骨枯”并不困难,但真正有动于衷的,恐怕并不多。至少,今天的那些战狼是绝不会操这份心的。

斯大林曾经说过一句将“流传千古”的话:

死一个人是一条生命,死一百万人只是一个数字!

对于以上名言,毫不费力就可以加上一个注脚,它来自国共内战的东北战场。发生在1948年的长春围城战,无论如何将成为世界战争史上的光辉战例,这无关乎对当时统帅林彪的功过是非的评价。然而,无论对这一光辉战例如何加上浓墨重彩,都抵消不了一个无法隐去的伤痛:数十万生命的代价,死者中的大多数并不是战死疆场——如果那样,作为一次普通的战役就不必多说了——而是死在饥饿的挣扎中。这几十万活活饿死的长春市民,你们也够倒运了:眼看一场大战在即,你们不是自投罗网吗?就不能远走他乡、躲避战祸吗?说得太轻松了,当时哪里来得及!围在城中之后,无论你对战争双方的取态如何,就全都成了瓮中之鳖,奈何?

再回到斯大林的那句名言。这句话后来被成百倍地发展了:死几亿人也不过是一个数字!在1957年的莫斯科的东方集团峰会上,领袖就是这样平心静气地侃侃而谈:

世界大战打起来,只要能打出一个社会主义的世界,即使死一半人,也是值得的;要不了多少年,另一半人就可以解放全世界!

这岂不是极诱人的光辉前景!但就是没有人去细想,自己是否恰恰在活下来的那一半人中。一个人的神经只要坚强到了不在乎世界死一半人的地步,就不再有不敢想、不敢干的事情了。正是在这种气概与气氛下,敢想敢干的事情就越来越多。于是就有了“人有多大的胆地就有多大的产”;于是就有了大跃进、大饥荒;于是就有了文革中的“全面内战”……。这一切都并非“闲庭信步”,而是要死人的!但死人数竟达数千万之多,却远远超出了最疯狂的人类想象力!

事情一旦到了这种地步,“人命关天”这几个字,恐怕大多数人就写不出来了!

生命权

“人命关天”直接关联着文绉绉的字眼“生命权”。今天,至少在理论上不再有人反对:“生命权”是最重要的人权。既然已有这种共识,似乎已没必要重提旧事:这一共识是多少惨痛代价换来的!

我们的祖先不可能不懂得生命权,即使没有“生命权”这个词;否则,就不会说“人命关天”了。生命权并不深奥,可以说存于人类本能,来自于洪荒年代,无须什么理论家来论证。套用“天赋”这个旧词,就是“天赋生命权”,以与“天赋人权”相对应。但这种大话说得再多,也不太管用。那个惨死于残暴“公人”手中的北京律师雷洋,就是对着施暴的人百遍地呼喊:“我有天赋的生命权”,如狼似虎的公人能放过他吗?

尽管如此,确立生命权的无上价值,无论如何是一件无比重要的事情,即使一些人眼下还只是停留在口头上也罢。在和平年代,夺人之命毕竟是极罕见的事情。除了口里说说之外,真要人家去证明自己尊重生命权,还能做些什么呢?对生命权的强调,或许更属于一种“预防性”的事儿:让尽可能多的人认识到生命权的无上价值,唯此,一旦发生突发事件,或者一旦文革一类的灾难降临,才会有更多的人自觉抵制那些没有人性的残忍行为。

此外,尊重生命权,也不只是“不杀人不伤人”而已;还意味着对生命价值的深刻体认,对苦难人类的深深同情,对所有受难者表现出发自内心的人道情怀,对伤天害理的残忍行为有理所当然的义愤……。所有这些,构成一个灵魂完整的现代人的必备人格。

今天,你不妨瞧瞧自己以及周边的人,包括子弟家人,对生命价值的认知达到了哪种水准?说一句可能冒犯许多人的话:

大众对生命权的认知水平,并没有比文革时期高出多少!

能够说明问题的,恰恰是那些平常大家都不经意的事情。对于某个陌生人——例如钱云会——不正常地丧命,你会因事不关己而漠不关心吗?对于某件草菅人命的司法事件,你会震动于心吗?对于吞噬生命的空难、矿难等等,你会有多少不安?对于发生在台湾的车祸,你会幸灾乐祸、欢呼跳跃吗?对于现代史上那许多夺同胞生命的悲惨事件——反右、大饥荒、文革的“全面内战”等等——你会麻木不仁不置一词吗?对于可能导致同胞丧失生命的国际冲突,你会不假思索地充当战狼吗?你会为普大帝在乌克兰狂轰滥炸的“辉煌战绩”而欢呼雀跃吗?对于历史上的所有不幸战争悲剧,你是学刘元帅,还是学一味歌颂“满城黄金甲”的张艺谋?

对所有这些“细微末节”,你都不以为然吗?它们恰恰是对文明水平的有效测试!不要以为,“生命权”问题离我们很远,它就在当下,就在我们今天的生活中!

此刻,我想到裴多菲的著名的诗:

生命诚宝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此处,不妨反其意而用之,写下如下几句,以献世人:

金钱诚宝贵,乌纱价更高;若为生命故,二者皆可抛!

Coin Marketplace

STEEM 0.30
TRX 0.12
JST 0.032
BTC 61766.85
ETH 3081.60
USDT 1.00
SBD 3.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