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接力赛

中国学生有“课堂沉默”的世界声誉，但也有表现卓越的时候。当某个美国教授在其授课中“冒犯”中国时，一个中国留学生愤然站起来：我们有五千年文明！当我们进入高度文明时，你们美国人还在树上爬呢！对于不过二百年历史的美国佬的这种讥讽，会使中国爱国者热血沸腾！只是无人想到，仍然不免会有某个老学究在旁边嘟哝：美国人的文明基因，可不是只有两百年历史啊！

这就涉及到一个重大问题：文明的演进，既可以依靠单打独斗，也可以依靠某个“团队”的接力赛；接力赛不仅可能经历悠久历史，而且多半有更辉煌的成就。最后接棒者或许很年轻，但你能说他历史短浅、粗野无文吗？

文明竞争

自从英国历史学家汤恩比的“文明史观”在世界流行以来，无论学界与大众，谈论文明都普遍热乎起来，“文明竞争”自然成为一个广泛谈论的话题。这种谈论已经远远超出单纯的学术讨论，不能不越来越多地夹杂着对国家、民族、种族的情绪，而这就不免使这一类的争论变得越来越激烈与非理性。

每个文明民族——尤其是东西方那些大文明民族——都关注着一个十分敏感的问题：谁是文明竞争中的优胜者？而我们那些缺少耐心的同胞早就喊出：

中国文明就是当之无愧的优胜者！

且不论是否确实如此，不妨首先看看一种颇富于启发性的思考。这一思考关联着赛跑，后者毕竟是一种典型的竞争。

在运动场上，多人接力跑肯定比一人单独跑更易获得好成绩。“将这一结论移用于文明竞争”的想法，恐怕没有进入多少人的头脑。中国人尤其珍视自己“文明古国”的独特地位，谈什么参与某个团队的文明接力赛！至少，从迄今所发现的历史证据中，看不出华夏民族曾经从其他民族手中接过什么文明接力棒。只是最近才有人担心：三星堆的考古发现或许会提供一个不祥的证据。当下的主流认知，既不认可接过“接力棒”，也不认可交出“接力棒”。这就等于认定了：

华夏民族就是文明赛跑中的独跑者！

我们这个最值得自豪的文明古国，岂不就该如此！

然而，从有关文明竞争的谈论中，已经听到一种愈来愈响亮的不同声音：仰赖于接力赛的文明进程，具有不可比拟的优势，它比某个单独推进的文明，具有更丰富且更卓越的成就；那样的文明更有资格被确认为优势文明。

这当然是一种很危险的思想，尤其威胁到中华文明的独尊地位。这就不能不提出疑问：上述论调真有事实依据吗？

环地中海文明

“文明接力”论者至少得提出一个实际证据，证明“文明接力赛”确有其事，而且效果卓著。而此处要说的所谓“环地中海文明”，恰好就是最好的证据。

今天的环地中海地区，包括伊比利亚半岛、南欧、西亚（传统上所谓黎凡特地区）、北非等等。该地区今天仍然是世界舞台上最繁华最热闹的地区之一，那里包含了国际政治中的诸多热点，经常是好戏连台的所在。但是，现代人毕竟已经不易想象，该地区曾经是世界舞台的中心。人们所称的“环地中海文明”，就诞生并成长于此。

人们经常说及“文明发源地”。并不是世界任何地方都容易成为文明发源地。你能想象，蒙古沙漠能够成为一个有价值的文明的发源地吗？至于环地中海地区，恰恰具有诸多有利因素，使其成为某种最佳的文明发源地。

环地中海地区介于北纬25度与45度之间，在世界的任何地方，这种纬度都提供了最适合人类繁衍的气候条件。地中海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水域，它介于内海与大洋之间，既不像内海那样窄逼，也不像大洋那样浩瀚可畏。在环地中海一带的远古居民看来，地中海几乎就是一个内湖，为地中海沿岸的早期居民，提供了方便而且相对安全的海上交通线，致使环地中海地区的居民有资格称为“海洋民族”。在人类文明史上，海洋民族有什么优势，是众所周知的。较之于黑海一类的地道的内海，地中海也足够大，使得环地中海的居民彼此分隔在相距稍远的地区内，能够互不干扰地各自独立发展自己的文明。在这种基础上综合而成的环地中海文明，就呈现出较大的多样性，包括种族多样性与文化多样性。

当然，理想的地理条件并不自动导致文明的诞生与健康成长。环地中海地区事实上诞生并发育出重要的人类文明——甚至可以说是当今世界的首要文明——有赖于地理因素之外的许多其他因素，这是不宜在此全面分析的复杂问题。

本文的关注点仅仅在于：人类历史上最辉煌的文明接力赛，正是在环地中海地区展开；而这一接力赛的结果，就是堪称“地球文明之最”的环地中海文明。

辉煌接力赛

大约在公元前一千年前后，环地中海地区突然崛起为古代文明中最发达、最活跃、最丰富多彩的一部分。今天，人类一边享受着这一文明的硕果，一边回首人类的往昔，思考着颇为迷人的问题：何以唯有环地中海文明成为今天人类文明的主角？

答案既不很简单也不太深奥：这是一场独一无二的文明接力赛的产物。

我不打算完整描绘这场接力赛，那唯专家方可胜任，因为这场接力赛的历史，差不多囊括了整个人类文明史。我只想领你作一次最简略的历史漫游，观看一下环地中海文明史中的几个主要历史景点。

这场接力赛的起点有几个几乎有同样竞争力的候选地，最具盛名的无疑是古埃及与苏美尔，两者之间排出先后，将会是一个引起争议的问题。古埃及文明与苏美尔文明都发源于五千多年之前，这有古代文字为证，并非如“炎黄二帝”一样，只是一个远古传说。就遗留至今的文物而言，古埃及文明的内容更丰富、更有名；但我不能由此断定：古埃及文明更有资格享有优先权。我宁可接受这样的事实：古埃及与苏美尔同等地享有“文明接力赛第一棒”之名。更难溯源的问题是：那“第一棒”从何而来或者接自谁手？我将十分乐意看到有关答案；但于此恐怕有点渺茫。

确定“下一接棒人”的问题更加复杂，其候选者至少应当包括：犹太人、迦南人、亚述人、巴比伦人、波斯人……。在无法分出先后的情况下，就只能将他们都算作“第二接棒人”了。这会委屈什么古人类吗？在今天，或许更有意义的是：所有这些人都实质性地推进了古埃及与苏美尔的文明，这些都被记录在文物与文字资料中。或许，最值得提到的是：不同于古埃及人与苏美尔人仅有象形文字，“第二接棒人”发明了字母与拼音文字。对于相关字母的考察，证实了当时的环地中海文明的某种统一性。

往下的“接棒人”就不太有争论了：他们依次是古希腊人与古罗马人，其面貌也更为现代人所熟悉，而且在许多方面都与现代文明有更高度的衔接。

从整个人类文明史的尺度看来，古希腊文明与古罗马文明的历史都不算太长。如果不算克里特岛上那种颇具传奇色彩的古文明，古希腊文明迄今不过三千年。但上述两个文明所达到的高度，却不能不令人惊讶：就其风格与思想内核而言，与近代文明已经没有太大的区别。例如，欧几里得几何与近代的初等几何、古罗马的元老院与近代的议会，已经接近得难以严格区分了。

大约在2500年之前，古希腊人与古罗马人就建造了如此先进的文明，仿佛突然实现了某种“文明大跃进”，仿佛在平地上突然崛起——这种奇迹正是源于文明接力赛！由于文明接力赛，古希腊人与古罗马人跳过了某些独力开发的阶段，直接移植了第一与第二“接棒人”的高水平的文明成就。例如，全世界旅游者熟悉的古希腊罗马“柱廊”，就很可能是古埃及、古巴比伦的同类建筑的某种仿制品。

这些不是“文明接力赛”的优势，又是什么呢？

单挑全世界？

对于“接班人”有特殊心得的现代中国人，却可能不太喜欢“文明接棒人”这类概念，因为它有碍于“独力开发文明”的梦想与荣光。“独力开发文明”当然有利于最大限度地发挥一个民族的潜能；但其短处也显而易见：很可能要冒“单挑全世界”的风险！无论古今，完全不在乎这种风险的民族，恐怕难以领先于世界。

中国人真的敢于或者曾经“单挑全世界”吗？在中国历史的两个不同阶段，对此的回答并不一样。

古代中国——古代中国人不仅无惧于单挑全世界，而且干脆认为自己就是全世界！不要以为这是什么人在开玩笑；我们可敬的先人就是实实在在地这样认为的，而且将这种想法写在所有朝廷文告中，郑重地昭告普天之下了。这种世界观在中国已通行数千年之久，直至列强已经骑到了头上，天朝的所有高调仍然照唱不误。

无论天朝强盛还是衰弱，都毫不动摇地坚定认为：中国是唯一的文明之邦，中国之外的“外夷”，全是非文明人类，只配作附庸。因此，就不能承认有什么可以平等相待的外国；这样一来，就根本无所谓“外交”了；天朝也确实没有一个“外交部”或者相当的机构。这样一来，中国之外的世界就被大无畏地一笔勾销了，哪里还用得着去“单挑”呢！

这种独特的世界观，可不是仅仅有什么特色而已，它将实实在在地招致灾难，而且已经招来了无数灾难！

现代中国——在列强的浸淫之下，天朝土崩瓦解、被迫退出历史舞台中心，进入一个陌生的新时代。历经一百年的左冲右突之后，终于在这个世界上稳稳立足，信心大增。今天，又轮到一些人抒发雄心壮志了，这就面对新的“单挑全世界”的问题。

“单挑全世界”的底气从何而来？

首先来自“文化自信”，或者一个稍稍的扩大就是“文明自信”。既然我们独力建造了“五千年文明”，而且自信这个文明远优于西方文明，那么，自信我们足以应对整个世界文明潮流的冲击，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仅存的五千年文明古国”，这种话已经喊了多年了，那可不仅仅是为了装点门面，那将实实在在地化为某种全球性挺进的动力！

其次来自“制度自信”。既然确信我们今天奉行的制度是全球最佳的，那么确信它最终将推行于全世界，就是逻辑上再自然不过的结论。自从十月革命时代起，“红旗将插遍全世界”这种口号就经常响彻云霄，只是在苏联的历史性失败之后，尤其在福山的《历史的终结》风行全世界之后，才稍稍有点降调。更要命的是，今天奉行的制度可不是中华文明的首创，而是地道的舶来品！

最后是来自“中国梦”的自信。再没有什么比“中国梦”更让我们魂牵梦绕的了！只是，具体说来这意味着什么，几乎没有人心中豁然。这就是“伟大复兴”吗？就是“迅速崛起”吗？就是“强盛大国”吗？这些似乎都不足以彰显“中国梦”的雄韬伟略。在“为世界贡献中国方案”、“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等等面世之后，全世界终于有点明白，“中国梦”究竟意味着什么——不就是“中国道路”对于“西方道路”的决定性胜利，不就是中国天下观对于世界的完全掌控，不就是中国文明对于西方文明的优势的最后确立吗？

有了这种种底气之后，“单挑全世界”就并非那样不可想象了。

然而，在任何有健全理智的人看来，“单挑全世界”都是一种自不量力的蠢举。人类历史上，曾经出现过一些不可一世的疯狂征服者：阿提拉（匈奴王）、亚历山大大帝、成吉思汗……。但他们只是攫取土地与财富，不曾想到推销文明！他们多半没有这种认知与气概。但一旦有人坚称能够以一己之文明拯救全世界，而全世界又确信听明白了，那么，世人将有什么反应呢？你将会分明地听到：

对于这种地地道道的妄想症患者，不必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