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成坏人吧

曾见报道,某个西方记者为了调查黑社会生活状况,真正入伙某个黑社会,做了一段时间的匪徒,终于写出了震惊世人的深度报道。当然这只是一个极端例子,绝大多数人不太可能有此兴趣,且愿冒此风险。但不能不留下一个思考:为了探讨那个你不甚了解的世界,值得让自己变成某种坏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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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成小人吧!

经常听到一些大胆的科学幻想者放言:借助于先进电子仪器,不久之后即可实现人类与动物的沟通,人将能听懂动物的语言。对此,我可不那么乐观,其理由十分简单:在文化层次差距较大的人之间,都不容易相互沟通;而人与动物之间的距离,较之于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更大得不可以道里计,哪能容易架起沟通人兽的那座桥呢?

对于“异己者”的思想、意向、习性,有人描述得惟妙惟肖。我向来怀疑,他们的描述真的可信吗?你怎么能轻易进入异己者的内心世界呢?要知道,你的“异己者”与你十分不同啊,也许你们生活在完全不同的语言系统里,甚至无法正常交谈。

为了克服与“异己者”之间的深度隔离,有人提出的最大胆的方法就是:让自己也变成“异己者”!有人为了解匪徒,不是将自己变成了“匪徒”吗?

如此惊世骇俗的方法,今天或许还应用得不太多;但是我深信,它一定是大有前途的方法,受益者将不只是侦探、警察一类的特殊职业者,或许还将包括许多普通职业的人。

在中国,自从孔圣人时代起,君子与小人就是界线分明的。在任何一个自认为君子的人看来,小人肯定是远离君子的“异己者”。君子能真正理解小人吗?但如果真的将上面提到的方法推荐给他,建议他“变成小人”,初听起来不有一点骇人听闻吗?

在孔圣人时代,君子小人之分并非完全是道德形象的划分,很可能还是身份之分:君子是贵族而小人是鄙民。即使在外观上,鄙民也能被一眼认出;至于道德意义上的小人,就未必容易识别了。这才产生“变成小人”的怪想。但要变成小人,就不免要去干点卑鄙龌龊的勾当,这岂非君子之所难?“变成小人”不易啊。

历代都将告密者视为最卑劣的小人,或者是小人中的小人。文革中,有人恨告密者心切,心想这些人的内心就真的比他人更黑吗?不免想也做一回告密者试试!告谁呢?只能告那些本来就具有小人形象的人;告什么呢?当然只是凑合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种告密,当然不会有什么戏剧性的后果;“变成告密者”的实验,似乎也没有特别成功的事例。

无论古今,正派人士心中的小人,都是唯利是图、卖友求荣、落井下石、诬陷中伤、反复无常……,总之,似乎集中了人类可能有的劣性。实际上,现实中的小人远没有这样坏得全面。如果要“变成小人”,得如何去施展卑劣伎俩呢?这对任何人都会是难事。况且,“变成小人”者也不过是想演演戏而已;如果演变到假戏真做,那就有悖初衷了。但如果根本不去假戏真做几回,又哪来小人的体验;日后遇到真小人,哪能洞烛其奸呢?

这番委曲,就让那些想尝试小人滋味的猎奇者去苦恼吧。

变成野蛮人吧!

“变成野蛮人”的例子古今中外都有,但未必是有意去体验野蛮人生活,多半是在特殊境遇下的不得已经历。不过从效果来看,这类“野蛮人经历”往往收益多多。

两汉之际,中国对于匈奴的战争与外交都颇有成就。论贡献,古今论者主要看重卫青、霍去病等大将。实际上,有匈奴生活经历、称得上“知匈派”的人,对于汉朝的贡献一点也不应低估。这样的“知匈派”至少可以举出:刘敬、苏武、张骞、蔡文姬等等。这些人都有自己的“野蛮人经历”。

1519—1521年,西班牙贵族科尔特斯(1485—1547)实现了对阿兹特克帝国的传奇性征服。从军事上看,这一征服是数百人对于数十万人的胜利。但从文化上看,这一胜利的含义要复杂些。最主要的是,西班牙人对阿兹特克人的了解,远远超过对方对西班牙人的了解。科尔特斯本人在阿兹特克人中的生活经历起了重要作用。科尔特斯不仅深入了解了阿兹特克人的习俗,而且交了不少阿兹特克朋友,尤其是娶了一个阿兹特克女人。

不同于征服者科尔特斯,美国民族学家摩尔根(1818—1881)是伟大的人文主义者。他以了解印第安文化的巨大热情,深入印第安原始部落,甚至被印第安氏族收为养子。他一生深得印第安人的信任,与许多土著人士结下了友谊。正是他对于野蛮人生活的非同寻常的深入了解,促成了其学术巨著《古代社会》的完成。

近年来,中国人在非洲任酋长的新闻陡然多起来。我不免生出一些好奇心,浏览了不少这类故事。不禁大失所望的是,几乎没有一个故事能够告诉我:在非洲做了酋长的中国小伙,除了庆幸自己的“人生巅峰”、庆幸伟大祖国的强大后盾助他成功之外,别无兴趣。了解并介绍非洲土著的生活习俗这样的事情,似乎完全进不了他的关注之内。当了野蛮人的酋长,当然“变成野蛮人”了;不过,倘主要兴趣仍然是土地、财富、豪华、荣耀,就谈不上对当地人的了解。这种境界就未免太低了。

变成老外吧!

闭关锁国的好处是:你没有机会成为假洋鬼子。但另一方面,却成了名副其实的井底之蛙。假洋鬼子感觉如何不得而知;但做井底之蛙则肯定非我所愿。待到国门大开,可以去世界各地看看时,又不免觉得各国之间文化隔阂太深,根本谈不上相互了解。就算转了一圈回来,仍然未脱“井底之蛙”的感觉。自己再深入“外夷”之地体验生活,已经来不及了。

余下的安慰,大概就是寄望于下一代:变成老外吧!倒不是要下一代学宋彬彬、孟晚舟、曾伟、司马南等等去弄个外国护照。对这种事我倒没有什么成见;人类的未来肯定是全球化,一张外国护照算什么!但我觉得对老外的含义不妨理解得更广泛些,如果有机会深入体验境外的生活、习俗与文化,实际上与做老外就没什么区别。

在英国短期生活期间,我颇关注莎士比亚、牛顿、克伦威尔、休谟、亚当·斯密、欧文、狄更斯等等的遗闻旧事。然而,对于他们的故里及其生前轶事,却不可能去深入了解,除了缺乏现实的条件之外,文化上的隔膜就是主要原因。其实,不少华人都曾浪迹英伦三岛的城乡,例如徐志摩、辜鸿铭、林徽因、费孝通……,他们最终都没有成为英国佬,但他们对英国历史、文化、习俗、文物的熟悉程度,与老外何异!在这个意义上,他们岂不曾经是地道的老外吗?

如果他们在旅英期间不将自己变成地道的老外,他们也不可能达到文学或者学术上的高度。在徐志摩等人的时代,在英国“变成老外”多半不是什么有意识选择,不过是宿命般的随缘。但在今天,旅居国外人士如何决定自己的文化归属,肯定面临着自主选择的问题。不少成了富豪的“成功人士”,满足于生活在华人区挥金如土,那也是一种选择,他人无权置喙。但体验文化多样性的机会却被虚掷了!

变成学生吧!

在学生面前威风凛凛的师长,能够与学生对换位置,设想自己又成了学生,从学生的角度来考虑学生的爱好、要求、向往、坚持吗?这样做,当然不可能使颇有年岁的师长返老还童,却会显著拉近老少之间的距离,消除许多由年龄与身份差异所造成的隔阂。

在我看来,今天最应当有“变成学生”之心的,恰恰是那些每天都在跟学生打交道的教师!就将站在讲台前的那位先生扭到学生坐位上去,要他乖乖地做学生——这也未免太戏剧性了,教师们将情何以堪!但最需要“变成学生”的恰恰是中国教师,因为天底下就数他们最不了解今天的学生!

如果你自己没有孩子在学校,也不妨去任何一家学校偷着瞧瞧,看今天的先生们如何君临他们严酷统治下的学生!就在刚刚,一位熟人和我谈到某教师如何一进教室就开始骂人,一直骂到一学生不堪羞辱纵身跳楼为止!因教师野蛮对待学生而造成悲剧,已经不知有多少起了。现在还看不出,有什么人在认真想办法终结这种局面。

我的一个不过7岁的孙子,出国读书之后坚决不肯回国了。我不禁大感惊愕:他还在没有任何国家观念的年龄啊。后来才找到原因:出国前被幼儿园老师羞辱的记忆已经抹不掉了!

凭我数十年的社会经验,心中十分了然:我们的这个“国病”一下子好不了!今天谴责教师之恶劣何益?何曾有什么教育官员、社会学者、国家要人告诉过教师:不能这样对待学生!今天的课堂不正是整个国家的一个缩影吗?在课堂上教师怎样对待学生,这些学生成年且有权力之后,就会怎样对待民众!一个不能善待民众的国家,独独要教师善待学生,怎么可能呢?

但如此说来问题就太大了,那也不是当下可以化解的事。为应对当务之急,我还是主张至少让教师们明白:学生受不了你们!你们就不能稍稍饶了学生一点吗?而要能打动教师,不妨一试的办法就是换位思考:教师就不能暂且变成学生,思考一下挨骂的滋味吗?

换位之难

上面分析了:如果有机会变成小人、野蛮人、老外、学生等等,会带来什么样的收获。与你当下所处的位置相比,小人、野蛮人、老外、学生等等,或好或坏,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位置不同于你在当下的位置,因此你得决定,是否愿意实现这一换位。

当然,这首先决定于你从换位中将收获什么。收获可能是对新位置的知识、体验、理解等等,这些可能是你的职业需要,也可能仅仅满足一下好奇心而已。所收获的信息,可能并非满足个人的直接需要,而是用于自己所服务的机构。但是,你的灵魂无论如何将受到一次触动,你将会因此而考虑到本人、亲人乃至他人的命运,进而思考自己的倾向与主张,除非你是完全的冷血动物,不为任何非常之事所动!

然而,“换位”却不容易!

最先遇到的困难是外在的:有些换位将显著地改变自己的境遇,即使是暂时的变动,也可能面临巨大的风险,这不是每个人能承受的。例如,到黑社会中去卧底;加入某个城市丐帮;成为一群流浪汉中的一员;深入某个原始部落并融入当地生活;“下放”到某个偏僻山区当一年农民;入读某个公认最严酷的学校……。所有这些安排或许都有一定吸引力,但你肯定自己能坚持下来吗?

还有一种困难不是直接的:在已经换位之后,你能将自己的新角色坚持到底吗?如果你在诱惑面前改换角色,当初下了很大决心作出的换位就没有意义了。例如完全可能,卧底于黑社会者中途变成了真正的黑帮;流浪汉中的见习者成了真正的流浪汉;去原始部落体验生活者成为酋长之后乐而忘返……。这些特异经历,或许是某个优美故事的上等素材,但你一开始所筹划的那场实验,毕竟成了泡影。

最后,可能遇到的困难是心理上的。有些换位并不涉及有形的环境改变,仅仅是一种内心活动中的换位思考,它所考验的是个人的反思能力与反思的执着性。在这一反思过程中,你不会经历什么风浪、挫折、风险,看来十分安全,何考验之有!但恰恰这一类的换位不易坚持,多半会“无疾而终”!例如,你可能因一时心血来潮,反思到自己养尊处优,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既得利益者的种种好处,有愧于那些处境艰难的农民工,不禁良心发现,将自己摆到农民工的位置上,生出无限的同情心来。但你更可能很快恢复心情平静,不免想:人各有命,何必多想!那番“高尚的”换位思考,岂不就这样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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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大多数人都不会这么做的

我想说,其实很多时候我成为什么,更多的是受到来自外界的影响,保持自我其实是更深处的自我能力的体现。不管我看到了什么,不可否认,我是个自私的人,虽然这样说确实有点显得与这个社会大义格格不入,但是这就是事实,人不为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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