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分裂

在川普荣休很久之后，因川普而起的一种声音仍然没有停歇的迹象，海内外都在大声呼喊：华人社会分裂啦！挺川普与反川普者就差没有刀兵相见了。世界上还有那样多的人如此坚挺川普，老头儿真是虽败犹荣啊。这种态势，既旷古未闻，也不免有一些深远的后果。不过，仅就中国大陆而言，所谓“社会分裂”，无疑还有稍不同的意涵在，尤其让人联想到文革中的大分裂。前后两次社会分裂不无联系，颇堪玩味。

舆论一律

大人物在1950年代的一篇雄文，想必还留在许多人的记忆中，其中斩钉截铁地宣布：社会的普世通则就应当是舆论一律！

此论当然高屋建瓴、气盖山河，没有人敢稍持异议。不过，很可能突破大人物及其追随者的想象，舆论问题比初看起来复杂得多，远不是一句大话就可以说清楚的话题。此处并不想深入分析，只是提出最直接触及的两点。

首先，强调舆论一律不足以禁绝杂音。舆论本身就是与杂音交锋而存在，一旦杂音绝迹，仅存一种声音就无所谓舆论。更主要者：

所谓舆论,本质上只能是民间舆论!

因此，对于舆论的形成，在本质上官方无与焉！官方当然可以发声，而且绝对强势，但那不是舆论；“官方舆论”这种说辞，其本身就是语病。而众所周知的常识是，民间舆论永远不可能一律！否则，哪还可能议论纷纷？当然，大人物及一些小民都不喜欢议论纷纷。但现代史的经验是：任何稍具民意基础的政府，都不致被“议论纷纷”击倒。于是，无论人们喜欢还是不喜欢，当代大多数国家接受“议论纷纷”这种局面，也就是接受“舆论不一律”。

因此，在最好的意义上，“舆论一律”不过是一厢情愿，既无现实性，亦无必要；与其说是什么深刻思想的结果，不如说是对无舆论时代的一种顽固记忆。

既然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舆论一律，那么不妨说，在某种程度上社会舆论总是分裂的！至于是否意味着这就是社会分裂，那就看你如何界定社会分裂了。至少可以说，将不同意见、不同利益、不同倾向的存在视为社会分裂，并不符合大多数人的习惯认知，也没有什么积极意义。社会分裂，在任何时代都是十分严重的事情，或许再往前走一点点就是内战了！永远都不应轻言“社会分裂”，负有重大责任的人士尤其如此。一看到有人在打嘴仗，就说“社会分裂啦”，实在是少见多怪的庸人自扰。

已分裂乎？

以上议论，似乎言之成理。但其明显缺陷是并未明确回答问题：今天的社会是分裂，还是统一？

仅仅靠讲道理，显然不足以回答上述问题，这需要考察事实。

如已经提及的，社会舆论事实上已经分裂了，而这就意味着某种程度的社会分裂。岂止分裂，如许多人所说的，实际上是撕裂了：对立双方还不只是各设营垒分立旗号，而且是断然分家，其间不免撕扯冲撞，场面激烈。只是，对立两派各自的命名并不明确。有人依据传统习惯，称之为左派、右派，我并不真正认同这类名称；在没有公认的更好命名之前，不妨姑且随俗。

如果“打嘴仗”发展到了触及现实利益的全面冲突，那就成了地地道道的社会分裂，不再能遮遮掩掩，说什么仅仅是意见分歧了。社会分裂的典型案例出现在文革时期，稍年长者今天还记忆犹新，那可是“全面内战”啊。不要以为这是过甚其辞、耸人听闻，“全面内战”这一经典结论正是领袖下的！一旦有了全面内战这一案例，就立了一个再难超越的标杆。任何人都不能想象，此后还能有文革式的社会分裂。这对于中华民族来说，是幸乎，抑不幸乎？

说当下已出现文革那种程度的社会分裂，当然不是事实。但说已有接近于文革时期的某些征象，却并非危言耸听。今天的嘴仗主要出现在网络上，文革时期哪有这种景象？但网络之战也并非文质彬彬，照样“硝烟四起，电闪雷鸣”，对骂中穷尽了所有肮脏的词汇；有高效率的高科技之助，火力之猛烈，甚至超过文革大字报百倍！

沿用文革故技也没有什么忌讳，互揭老底就是其中之一。左派揭右派曾有什么“汉奸言论”，某女士正是因此而中箭落马；而右派则揭左派是“文革余孽”，这恐怕也所言不虚。如此短兵相接，还能不硝烟四起？幸而还没有拳脚相加、血染战场。不过，已有几个猛汉扬言要揍某女士，这就接近于“武斗”了。“嘴仗”也没有局限于网络上。就像文革中一样，“嘴仗”遍及街道、旷野、厨房、饭桌甚至枕边；文革中司空见惯的夫妻反目、兄弟阋墙等等，今天亦不少闻；至于在微信群上互相撕咬、在聚会上掀桌子、在群里搞“政变”推翻群主……则肯定是真实故事，而不是什么虚假传闻。

事情一至如此，这是社会分裂吗？是否应当替这场少见的群体争斗正式加冕正名，以便史家好记录在案？那就悉听尊便吧。称号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事实所彰显的世态，才真正说明问题。

权力的作用

在文革浩劫过去40余年之后，在高竖“和谐社会”的旗帜近20年之后，在承诺新时代的太平盛世近10年之后，竟然重现如此严重的社会分裂或者疑似社会分裂，许多人在心理上不免难以接受，这已经远远超出人们的预期与想象。我并非那种未经风雨之辈，应当说还有一定的承受力；但面对如此汹涌而来的内斗狂潮，亦不免惊骇莫名，大惑不解。

于是，在许多人面前就出现一个问题，在字面上正是领袖在1957年声震环宇地喊出的那个问题：这是为什么？但1957年的经验却不足为用了。真的，这是为什么呢？多少人在叩问苍天啊！

不要说什么“还是中国人好斗的劣根性作祟”，要作祟也不至于恰恰选在这个内忧外患的时候啊。改革开放之后，中国人至少过了30年还算祥和的太平日子，在那时候“好斗劣根性”为什么就不兴风作浪呢？

也不要说什么“就是敌对势力亡我之心不死”，制造出中国的社会分裂。我不知道，官方认定的敌对势力指谁；在人们的记忆中，敌对势力从来就没有消失过，为什么恰恰在中国人雄心万丈、气冲霄汉的时候跳了出来，蓄意与14亿人作对呢？况且，就常理而论，在大敌当前的时候，国人更应团结一致，岂有乘势自我分裂之理？

更不要说什么“社会分裂是改革开放后果——例如贫富悬殊——发酵所致”。改革开放当然并非尽善，其负面后果无处不在。但邓公谢世之日，留下的似乎还算一个安泰之局；两位后继者也没有折腾出什么“社会分裂”来，将今日的分裂局面算在改革先行者的账上，恐怕没人能服，也太不厚道。国人心中十分了然，正是最近年间的折腾，挥霍光了改革开放30余年所积累的老本。

那么，引来“社会分裂”的到底是何方妖孽呢？

原来它就是权力；更准确地说，是任性的权力！

首先，正是不受约束的权力自作主张，实质上废除了涉及文革、改革开放、港澳台方针、外交方略等等的一系列文件，甚至匆匆地废除了作为改革开放主要成果的宪法条款，开启了系统的极左做法。这些无法无天的折腾扰乱了人心，激活了藏于地下的文革余孽等极左势力，放纵了那些有极左情绪的下层民众的非理性行为——这一切恰恰加剧了左右对立，还能不社会分裂！

其次，官方的“扯偏架”极大地加剧了社会对立。人们至今记得1992年邓公说过的那句话：主要的危险是左！实际上，自陈独秀的继承者接过权力之后，中国政治天空中就一直是“左云密布”，左祸一直是灾难之源；而权力者的左倾，更是连绵不绝的左祸之源。因此一旦出现左右之争，权力几乎总是站在左派一边，致使“扯偏架”维护左派成了常态。

在“方方事件”期间，平心而论，官方开始还算克制，但最终还是力挺左派；就是最凶狠的

打手扬言要施以拳脚之后，官方都不愿意出来公开维护法制。闹到这种地步，还要社会不分裂，岂可得乎？

官方袒护左派，是领袖亲自开创的悠久传统。领袖作了足够多的示范供后人效法：在周扬与胡风争执时，他力挺周扬；在柯庆施与邓子恢争执时，他力挺柯庆施；在林彪与彭德怀争执时，他力挺林彪；当江青与邓小平争执时，他狠整邓小平……。

既然左永远比右好，官场中就不再有什么是非可言了。

还有，官方的意识形态本质上倾向于制造社会分裂。众所周知，在许多年中，斗争哲学是官方公开主张的国家哲学。或许因为这种哲学的名声太臭，在文革之后，在名义上就不公开流行了，但也并没有宣布作废。而在现实的政治运作中，实际上还是奉斗争哲学为圭臬，这在全世界都不是什么秘密。近年来，“战狼”一词风行国内外，实际上得到官方的赞赏与默许，就足以说明问题。

“重要讲话”中“斗争”二字出现频率之高，使最稳健的人都深感不安。无节制的斗争，既使内外形势高度紧张，也激化了社群内部及社群之间的矛盾，而这不能不是社会分裂的首因。

所忧者何？

我们这一代人忧患多矣！大半生都在动荡中度过，所经历的天灾人祸不下一打，对于灾难的反应已不如早年那样敏锐了，但已浸入血液的“忧国忧民”之心，却仍然昭然于胸，日月可鉴。

人们所忧的是什么呢？

是忧虑那把世界老二的交椅失之交臂吗？是忧虑50年的建国蓝图受阻吗？是忧虑在2049年成为头号科技强国的雄心受挫吗？是忧虑“为世界提供中国方案”的计划不能如期实现吗？是忧心“中国梦”难圆吗？

所有这些，都不无可忧之理，但未必是智者的首要关切。真正值得忧虑的，让有识之士深怀切肤之痛的，不是这些，而是一个时刻萦绕于心的百年忧患：

社会分裂的后果，会让中华民族错失汇入人类文明的机会！

在中美关系陡然恶化、在全世界范围内遭到重大外交挫折之后，国内战狼与左派们一片欢呼、狼烟四起，仿佛国家所遭遇的不仅不是挫折，恰恰是空前的辉煌成功！对形势的误判竟然到了这种完全不可理喻的地步，我和许多有识之士一样，实在不胜悲哀。

我不相信，红墙之内的衮衮诸公真的不知道已经闯下大祸。他们大多是知书识理之人，智商并不低，且久经历练，那些连闾巷小民也看得出的事情，他们不可能反而看不出，只是因种种顾忌而不愿意说出来罢了。或许会有个别人利令智昏、冥顽不灵，真正到了完全不可理喻的境地。这种人下场不堪并不足惜，只是祸国之深将莫此为甚！

尽管文革已经过去40余年，但今天仍然不乏有识之士在研究其危害。我和不少人一样持这样的观点：最大的祸害并非那些有形的损失——这类损失早已补足有余了。最大的祸害是那些长期起作用的东西，恰恰是这些东西很少被人注意到。这一次社会分裂将带来的损失与此类似，毋宁说，它就是一次不叫文革的文革！

现在还不是全面清理其祸害的时候，时间将是发现隐秘的最好的透镜，对这面透镜的观察就留给后人吧。至于当下，下面的结论也已经彰明较著了：

饱经患难的国人，在1980年前后终于看到了新时代的曙光，终于获得了进入文明世界的信心；现在看来，在多少年内都恢复不了这种信心了！

改革开放之初，身负冤屈者——例如胡风林希翎辈——即使如泰山压顶，都愿意寄希望于北京，他们看到了新一代掌门人的善意与真诚。今天，这种信任已经彻底消失了；我不相信，今后还有负屈的明白人走上访之路；红卫兵们完全不在乎你，奈何？这就意味着，在社会分裂中积累下来的心结，将永无解开之日！

朝野联合努力消解文革积累下来的戾气，足足花了十年！与文革相比，在这一次社会分裂中生成的戾气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历史将不再有又给予十年光阴的那种慷慨了，这代人会将今天到处弥漫的戾气留给下一代人。今天的红卫兵根本不会在乎这样的事情，他们自己恰恰是戾气的产物，或许他们本身就是戾气！

他们将一直珍爱戾气、拥抱戾气、用戾气去建造又一个乌托邦！

凡此种种，还不值得真诚的人们付出如焚的忧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