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多少教育

今天,最没有人反对的事情,大概就是发展教育。教育之不可缺少、教育于社会之种种好处、投资教育之一本万利、发达国家之主要得益于教育……,所有这一切,在当今世界已经被人们说烂了。但仍不能认为这些已成定论。一个大人物就曾列举古今中外的例子说明:就是不受教育,同样可以建树伟业!对这种一家之言固然不必太当真,却不能不提出一个问题:多少教育才是真正需要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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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过度教育?

当全社会都在批评教育不足、鼓吹大力发展教育的时候,我曾经大唱反调,大声警告教育大跃进已经过头了,极力反对过度教育。后来,反对过度教育的声音渐渐大起来,以致盖过了鼓吹教育大跃进的声音,今天则达到了一个颇令人惊异的高度。我注意到最近甚至有人说:90%以上的学校知识无用。看来“知识无用论”又复活了!

风向似乎真的在变:今天的主调是批评过度教育!我不知道自己落后于形势有多远,但不打算再追赶形势了。因为,“学校知识90%无用”这一声音,始终环绕耳际,挥之不去,看来已有几分过度教育恐惧症的迹象了,我怎么还能附和着批评过度教育呢?

到了这种地步,就不能不思考:今天的教育究竟怎么啦?已经到了全力反过度教育的时候吗?这一次我又落在形势的后面,但还是不肯紧跟形势喊“反过度教育”。我现在唱的还是反调:

能不过度教育吗?
请别再教训我:过度教育不好,浪费资源,误人子弟!这些道理曾经被人忽略,得不到社会的理解与关注。但这些毕竟是常识,今天已为众所周知了,我当然还不至于不能理解。而那些认定“学校知识90%无用”的人,对“过度教育误人子弟”的认识,实际上已经远远过头了!

不过,我的兴趣不在于“教育已经过度了百分之几十”;也不打算完全否定“反过度教育”——这恰恰是我曾经极力主张的。我现在关注的只是一件事:“不过度教育”是不可能的!这里的逻辑十分简单:你无法反对一件不可避免的事!

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高度怪异而不合理!知道这一点,将有助于认识本文关注的问题。还在150年前,达尔文就颇有兴味地观察到:动植物繁育后代时,几乎没有例外地是高度“浪费”的!这意味着普遍的过度繁殖,而且“过度”千百倍!达尔文当然知道,要求自然界“不过度”是不可能的。他只能尽力去解释:那种“过度”有其合理性。达尔文似乎信奉一种哲学,它与黑格尔的观点异曲同工:

不可避免的东西就是合理的!

我正是这种哲学的信奉者。但将这种哲学用于教育,却颇令人犯难,因为在人们眼中,旨在传授知识的教育,似乎是设计精准的!不过,事实恰恰不是这样:学校教育的设计不可能精准,也不应该精准!至少如下几条理由是无可辩驳的。

首先,你根本不可能“精准”地预测,学生将来需要多少知识,所需要的恰好是哪些知识。而且,你也不可能“精准”地确定学生未来的职业。无论职业的选择还是应用知识的选择,让其保持较大的弹性,不仅是一种合理性要求,而且是一种自由权利的要求。

其次,即使对于知识的需求有“精准”的预测,也不可能完全依据这种预测来规划学校教育。学校教育不是针对个人,而是针对一群学生,不能不考虑多方面的需要;否则,没有哪个社会担当得起教育成本,除非你仅仅培养某位王子。

更重要的是,学校教育并非限于传授“有用知识”,更在于塑造有广阔视野的人;在一个高度发达的文明时代更应当如此。今天大概没有人认为,学校无需教授几何学。确实,大多数政界人物,都没有应用勾股定理的机会;但这不构成不学数学的理由。数学得零分的人在思维训练上的缺陷,曾造成且仍在继续造成多大恶果,已经是众所周知的教训。而缺乏基本文化修养的人担任北大校长,给国家声誉带来多大损失,就不必说了。

坏的过度教育

尽管数落了“反过度教育”的盲目性,但我还是反对过度教育。不过,所反对的是那种“坏的过度教育”,即过度的过度教育

一个文科学生表示,他希望学习相对论,以免读不懂霍金的《时间简史》。个人当然有选择学习任何东西的权利,而且个人的选择未必没有合理性。但是否要对所有文科生设置“相对论”课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任何专业的学生,都只能选择范围十分有限的课程,这既受到时间精力的限制,也关联着必要性的考虑。没有哪一种课程方案是恰到好处的,但专家们精心设计的方案,多少会具有某种相对合理性。依据这种方案进行的教育,通常不免还是“过度教育”,但多半不再是“过度的过度教育”!

除了课程选择之外,“过度教育”还可能出现在一门课程的内容选择上。据说,有人在给非物理专业的学生讲授《普通物理》时,竟然深入到量子力学中的“薛定谔方程”,我不禁大惊失色!或许这已经走得太远了。不难理解,教授们永远会偏爱自己的课程,对于自己课程中的所有枝枝叶叶,都会无比珍爱,不能割舍。我不敢责备教授们没有全局观点,不能平衡各门课程的内容取舍。但事实上,要所有人都保留自己认为重要的东西,是不可能的。我历来主张,对于通识教育,不妨内容广些,而程度浅些。我尤其反对,在中学教育中,要求学生能够解决颇有难度的几何学问题,那肯定毫无意义,唯有浪费学生的时间精力,是不折不扣的“过度的过度教育”。

选择非特别需要的课程、在选定课程中加入非特别需要的内容、在正常的教学内容中提出不切实际的高难度问题,都属于“过度的过度教育”,这样做不仅无益、无效、浪费学生的时间精力,而且会损伤学生的学习兴趣,败坏其读书的胃口,从而在总体上降低学习效果,实在是害莫大焉!

以上都是微观问题。更重要的是宏观问题,即需要多少学校来满足学生。全世界都在质疑:真的需要每个人都上大学吗?今天的现实是:找一个大学生不难,找一个没上过大学的中学毕业生却不容易!我们的社会真的到了需要普及高等教育的时候了吗?

这种问题关系到国家发展战略,如果没有组织学者们专门研究而自命重视教育,岂可信乎?建大学、办大学,既收获了美名,又留下了政绩,当然是人人乐意干的事情。但如果根本不在乎成本效益分析,对于纳税人来说,可不是福音!在远远比我们发达的国家中,人们能平静地接受子弟仅仅受中职教育;而我们的家长却务必将孩子赶到大学去。据说,这是为人称道的“东亚模式”,是重视教育的世界典范!我不知道,它是否为国家之福。

教育的功利

今天,受教育者个人、投资者、国家三者都在热心投资教育,目的或许各不相同,但首要的考虑必定在于功利;当然对于功利的理解也各有不同。个人的首要考虑是谋生,通过接受教育获得所需要的谋生手段,包括知识、信息、技能、观念、谋略等等。以传授这些为目的的教育,就是谋生教育。概言之,

谋生教育就是对学生传授谋生手段的教育

学生以获取谋生教育而求学,当然是十分功利的行为。涉及功利,离不开成本效益分析:你的学业投入与职业回报相称吗?无论家长或学生本人,都未必能有清醒估计。教育官员与学校师长们,有责任帮助学生算好这笔账,这将有助于学生及家长的理性决策。我曾真诚地劝告一些能力平平的学生的家长:与其让孩子考入一个三流大学,出来之后找不到工作,还不如读中职,能较可靠地当个技工,收入并不低于许多大学毕业生,而且并不缺少惬意的人生。

那些依然记得极左年代的道德高调的人,或许会以谈论谋生、效益、收入等等为耻。那时压倒一切的口号是“为祖国学习”!如果谁公然鼓吹“为高回报而学习”,那简直是离经叛道!但人们看到了什么呢?高官们的子女垄断了最好的学校、分配到了最好的岗位;却要求平民子弟响应号召,要么不上大学下乡去,要么在大学毕业后到边疆去!

投资者投资教育,例如经营私立学校、创办培训班等等,首要的考虑是谋取经济回报。不要一听说某人热心办教育,就立即颂为大善人;其实也未必都是理想主义者,有些仅仅是盯着功利而已。其客观效果,则是有助于学生获得谋生手段,最终有利于社会。

国家投资于教育,当然有更崇高的名义:提振教育事业,实现强国目标!这也有很强的功利性,只是这已属于社会功利,其中不无受教育者个人的功利。既然功利性免不了成本效益分析,那么国家如何估定其效益呢?这就涉及国家的教育目标。教育投入的效益,自然应体现于产出的数量与质量,而产出就是符合教育目标的受教育者。教育目标包括德、智两方面的要求。无论智育的表达如何堂皇,在当下无非就是谋生教育。至于德育,在中国特色的理念中,竟完全成了政治教育,实际上就是对政府的忠诚教育!

综上可见,无论受教育者与办教育者,都不可能离开功利目标。这一事实将如何影响教育需求呢?学生最关心的是谋生教育,对于超出谋生之外的东西,多半没有兴趣。倘若没有了学生的求学热望与家长掏钱的慷慨,教育将不复存在,更别说什么兴旺发达了。

因此不能不说,只有学生才是教育的主体。既然如此,教育将以满足学生需求为第一要务。除此之外的过度教育,原则上并无立足之余地;更不可能出现什么“无用教育”。问题是,教育官员未必总能回应真实的需求,过度教育的现象,依然还会不时出现。

消费教育

依据上面的分析,教育以满足学生需求为第一要务,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果学生仅仅需要谋生教育,那么就只能传授谋生手段,至少不能离题太远。这样,办学这件事或许就比较单纯了。但这样一来,学校会很无趣——所有的人都不过是“为稻粱谋”而已!这样的学校,首先孔夫子就不会喜欢,他很可能更喜欢不为谋生的读书人。

难道有不为谋生而读书的人吗?当然有!威廉王子就是。不过这个例子太特殊,不能说明问题。一个更可取的例子是:你到各地的老年大学去看看,那里都爆满了!可没有一个人是冲着谋生而来的啊。也并不限于老年大学,就是在年轻大学生中,亦不乏没有任何明确就业目标的人。完全可以想象,随着社会的日益富裕,这种人将越来越多,说不定哪一天将达到可观的规模。或许有人不免生疑:这些人不为工作,老在读书干嘛?

这些一心向学的人,未必肯直接回答你的问题。但也不难想象:他们之所以不顾一切地拼命读书,就是醉心于博见广闻、探讨真理、欣赏艺术、满足猎奇欲望……,这些都会给人无穷乐趣。由此得到的满足、愉悦,胜似在餐厅、影院得到的快乐——这就清楚了:原来他们是在消费,或者说消费教育——即作为消费的教育。消费教育的受体是这样的消费者,他们为了享受教育所特有的趣味,自愿掏钱购买教育,就如同掏钱消费体育、消费艺术一样,并无什么功利目的。

完全不必大惊小怪,消费教育就是一种正在兴起的消费,而且是一种其品味非同一般的高雅消费。在一个仍然有一部分穷人读不起书的时代,大谈消费教育,多少有一点不合时宜。但消费教育的存在,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而且,随着文明的成长,它将日益成为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直至最终成为教育的主流!

消费教育的出现,必定极大地冲击、挤压谋生教育。成为消费的那一部分教育资源,既然服务于消费,就必定服从消费市场的规则,受供求关系的支配。随着对消费教育的需求快速上涨,教育供给的过度将被缓解,过度教育的问题将完全改观,对教育的总需求空间将显著扩大,教育将成为真正的庞大产业,至今都备受诟病的“教育产业化”,将最终获得社会的认可与欢迎。曾经让人们焦虑的问题“要多少教育”,多半将不成问题:多多益善吧!

不过,我还是唤醒你:别太想入非非了!这一切都还早着呢。你现在手头还有更紧迫的事情,赶快去辅导孩子的功课吧;毕竟,现在第一要务还是谋生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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