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利至上?

功利不就是功名利禄吗?看似鄙俗,实际上却被许多人热恋。不过,作为一个社会学名词,功利的涵义更宽泛些,而且多半被视为中性词,并无明显的褒贬之意。包括密尔在内的一些著名近代思想家,对于功利的社会意义给予了很高评价。而在实际上,功利的作用甚至超过历代“功利主义者”的想象。那么,能够因此而说功利至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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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利无处不在

你外出打工挣钱;在路边开个小店赚取利润;在货摊上讨价还价占点小便宜;年终收到一笔奖金……,这些当然都是功利,不过是些小意思,“干大事”的人多半不屑一顾。

你投资的基金特别看好,只等着坐收红利;你的项目已经投产,很快就有可观回报;你在金融公司的高级职位,收入十分优厚……,这些是更可心的功利。但在实质上,与从路边小店所得的蝇头小利并无区别,它们都属于财富之利

财富肯定是天下人的至爱,上至高官,下至草民,没有谁不爱财的。只有大观园中的贾宝玉是个例外,因为他每天锦衣玉食,还没有到饿肚子的时候。财富之利并不丑,没有它,这个世界一天也没法维持。但仍然有人——并非不爱财富——公然鄙薄它,放言“钱财如粪土”。据说某位大人物,一生中就没花过钱,口袋里也从不放钱,甚至不认识钱。这种人当然不会谈财富之利。你想尝尝让别人替你管钱的滋味吗?倘如此,当然不会谈财富,但肯定更有财富了。

视钱财如粪土的人,依然别有所图。你不经常看到有人喜气洋洋,如果不是进了财,则很可能是升了官、提了职、当了院士、入了什么会、上了什么榜……。这些,当然比被人鄙视的财富高了一个等级,它们唤作地位,也是人人都爱的东西。草民或许不爱乌纱帽,那是因为离得太远,没法做那个梦。当然,不谈“仕途经济”的贾宝玉也不爱地位,那是因为他还没到那个时候。一旦他开始读正经书、奔举人进士,与世人就不再有什么两样。在战场上提着脑袋走过来的人,为一个将官衔尚且不惜撕破脸皮,你怎么能要人不计较地位呢?

争乌纱帽的大小或者职称的高低,或许不合高尚人士的雅兴。至于声誉,则没人不爱而又能免俗,应算是更高等级的东西了。每逢大奖开奖,有多少人望断脖子!诺贝尔奖离得太远;国家奖则肯定是学界中人很在乎的,否则,就不致每年争得不可开交了。也别说,声誉是什么冰清玉洁的东西,不似乌纱帽那般鄙俗。古人早就说过“显身扬名”,并不将升官与扬名视为异途。实质上,地位与声誉就该归入同类,高明的古人早就发明了上等的名称:功名。在科举时代,“功名”二字的份量如何,是没有哪个士人不心知肚明的。

在科举时代,博取功名是堂堂皇皇的人生目标。至于在新时代,则口谈功名不免有点犯忌。但说再无人务求功名,则无人相信。实际上,人们孜孜以求功名,乃古今所同,只是功名的内涵已有变化。至于有人搬出“视功名如粪土”,那只是因为他与功名无缘。

财富与功名,可统称为功利,它是文明社会中人人可欲的东西,是吸引无数人争相获取的宝物,是驱动芸芸众生奋斗不息的魔咒。功利既非高雅无比,亦非俗不可耐,不过是建造文明所不可缺少的普通之物,平常之至,无处不在;既不必神圣化,亦不必妖魔化。

但恰恰有圣洁之士鄙薄功利,大声疾呼:退功利而进仁义!仁义如何高尚圣洁,此处不论。只是,你如何退得了功利呢?媒体就在成天鼓噪:争GDP的世界第一,争头等强国的地位,争文明大国的声誉……,这些哪一样不是功利?你不妨去统计一下,媒体中“有利于”这三个字出现的频率有多高。单单这三个字,就已经道尽了功利的至高无上!如果无需功利,谈什么“有利于”?于是,又有高人出来“正名”:应争国家的功利,而不计个人的功利!一群完全“不计个人功利”的个人,能替国家争来功利吗?就去问历史吧。

至此不能不相信,怎么也摆脱不了功利,能不说它无处不在吗?

功利主义

20世纪过来的人,不能不有点害怕“主义”。某样东西一旦被称为主义了,其脸孔立即就严肃起来,无时无刻不想教训人。贬斥主义也是很容易的事情。例如,个人没什么,并非个人都是罪犯,但个人主义就是大恶了。我们已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来说明,功利并非大恶,一个文明社会不必排斥功利。但是否如同个人主义一样,功利主义也是大恶呢?

首先得明确一下,功利主义究竟意指什么。

功利主义是发端于英国的一种近代哲学与社会学理论,其主要倡导者是大名鼎鼎的英国思想家密尔、边沁。功利主义学说的要旨,就是主张任何行为——包括个人行为与群体行为——追求功效或者利益,有其道德上的正当性,实际上也不可避免。

如果抛开哲学上的修饰,简单说来就是:功利是社会这具机器的主要的——如果不是唯一的——驱动器。如果用更直白的说法就是:一切应以是否有利为准绳。既然如此,那么对于任何社会设施、国家治理、政策设计、人事布局、惩恶扬善、弘道教化等等,都应一概绳之以功利标准:有利则行,无利则废。如果用似乎更不堪入耳的用语,那就是:

唯利是图!即以功利为一切之目的

不要太害怕,此处的“图”并非限于指个人图利。如此极端的学说,恐怕再无出其右者。怎么没有呢?立即就可举出一个:儒家学说就是。岂不曾听说,“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孟子·梁惠王上》)这不是唯义是图吗?较之于唯利是图,仅仅换了一个字,还不算极端!但“义”与“利”不正是“正”与“邪”吗?但你能相信,一个仅有“义”而无其他的社会能生存吗?或许唯有“利”的社会的生存机会更多一点——这种争论显然不会有结果。

现实社会情况如何呢?简单说来,文明人类的行事模式大体是:

在道义上回避功利主义,但在行动中则奉行功利主义

无论人们是否自觉意识到,上述行为模式肯定为古今中外所同。此处不妨仅举中国的历史事例来作说明。

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实践上,秦始皇都是彻底遵循功利主义的;当然,他不会用“功利主义”这样的现代词汇。秦始皇才不会有时间与兴趣去空谈什么仁义道德,他所需要的就是计功量利!在具体施政时更准确到:斩获敌方一颗人头值多少钱!那么效果呢?很成功——得了天下;也很失败——很快失了天下。这一成败之争至今也没完。

不管怎么说,秦始皇那种风格的功利主义,从此不再有人敢用。但这不是功利主义的末日。历代君王肯定更愿意将仁义挂在嘴边,但却没几个人真正践行,理由很简单:它不管用。古代朝堂上常常辩论终日。朝臣们在争论什么?多半是某项决策的利弊得失。争有利还是无利——这不是地道的功利主义,又是什么呢?

其实,事情非常简单:任何事情,如果无利而有弊,你干它做什么?这叫做趋利避害,它不仅是朝堂的圭臬,也是任何人的准绳,实际上是万物谨守不渝的常理!正如一些现代中国人爱说的:这是宇宙真理!将功利主义抬到了这种高度,反对者大概就无话可说了。

但在门面上,对功利主义的否定依然如故。这就是人类!

不计功利?

已经将对功利主义的肯定推到了极端,现在让我将摆向另一边移动一下。预定的目标是证明:功利主义的统治并非无往不至。

人类的生活领域如此广阔,总该有一些地方无涉功利吧?初看起来,举出这样的例子易如反掌。在这一点上,个人与群体并没有什么不同,下面不妨只举公务活动的例子。

扶贫济困、养老育幼,普施福利,今天已是各文明国家施政的重要议题,有时甚至不惜工本。欧洲对于难民的种种优待,甚至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一些英国人就公开抱怨,一个没有工作的难民,每月所得甚至赶上职业人的月薪了。

对于环保的倾心投入,已到了许多人——尤其是特朗普——受不了的地步。德国人一举废止了全部核电站,默克尔岂不知在经济上该承受多大损失,但她敢不顺从民意!北京人在一个早上关闭了全部煤炉,当局岂不知煤改气的巨大成本?各国的头头脑脑在巴黎气候会议上普遍同意强行降低二氧化碳的排放,人们岂不知这将影响到多少GDP?世人凭什么为了环保这个有点虚玄的目标,而克制自己的实际利益考量呢?

任何国家,为了维护一个文化瑰宝,不惜傾全国之力;巴黎增设一个画廊,得耗费难以计量的代价。这都是为了一件东西——文化。愈文明的国家,在文化上倾注的心血就愈多。

更有一些完全无形的东西,让朝野视为至宝,使许多利益攸关的事情都不得不让路。沙特杀了一个记者,全世界竟然齐声抗议,有的甚至不惜降低与沙特的经济关系,让自己的利益受损。

想必你会说:这些都不计功利啊。非也!致力于增进福利,不正是为着享受福利者的利益吗?不计代价改善环保,不正是为着居民的环境之利吗?潜心于文化建设,不正是为着公众的文化享受之利吗?谴责暴力,坚守正义,维护文明价值观,不正是维护人民的安全利益吗?在所有这些事情上,所看到的都是利益,何谈不计功利!

这样多“极不像功利”的东西,归根到底还是功利,能不信功利至上吗?

何必曰利?

孟子的这句名言,当然不是什么千古不易的宝训,毋宁说是为许多人所不屑的迂腐之见。但真正仔细琢磨起来,却未必全无道理。如果说它真有什么道理,那就是:用功利解释不了一切,总有某些人类行为,出自功利之外的动机。

鉴于我们已说到“功利无处不在”,已从非常“无功利”的领域举出十足功利的例子,要举出真正非功利的例子,绝不会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好歹看几个例子再说吧。

慈善是非功利的吗?慈善业的目标,无非是帮助人类中的弱者,将他们从衣食住行的最紧迫的困境中解脱出来。这对于被救助者实在是巨大的利益啊,否则,怎么说大慈善家功德无量呢?功德岂不是功利吗?当然,这一功利归属了被救助者,而布施者则毫不沾边。慈善家在经营慈善业时,岂止是不能回避利益,而且要以真正的精明算计估量其善举的效益,务求有尽可能多的利益达于被救助者之手,他能够“不曰利”吗?可见,作为一个事业,慈善业整个说来并不能脱离功利。

但是慈善家个人呢?不要急于举出例子来说明,某某慈善家从慈善业中寻得了商机、谋取了地位、赢得了美誉。但这不能解释一切,总会有一些伟大的个人,以纯粹利他的动机,默默地奉献着自己的人生。这些人对自己的人生取向,能不说“何必曰利”吗?

宗教是非功利的吗?宗教以拯救世人灵魂为宗旨,无论其效果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其施利于信众,则是完全真诚的,只是所施之利纯粹是精神之利罢了。让如此之大的人类群体获利的事情,岂止是有功利,实际上已是功利无量了。如果宗教不计功利,何必在乎入教者人数、新增教会数量呢?可见,并不能说宗教不涉功利,它肯定不能在虚空中运行。但所有这些都不能用来解释,传教者为什么甘愿付出一生的默默奉献。这些人所信奉的,不正是“何必曰利”吗?

在任何情况下,非功利的行为必定出自极单纯的动机,因而任何动机复杂的行为很难是非功利的,很难完全回避功利因素。至此,我都没有举一个国家或者群体的例子,用以说明其非功利行为。像国家这样复杂的实体,要其行为回避功利该有多难!1920年代苏联支持孙中山、1945年斯大林出兵东北、美国两次发动海湾战争等等,是非功利的吗?恐怕不太可能有人相信。尽管如此,我宁愿相信,在这个远非完美的世界上,总有一些特立独行的国家行为,不能打上功利的印记;哪怕是存在一个孤例,也能给人类文明留下一些亮色。

1930年代,只有一个国家毫无保留地接收了在希特勒迫害下走投无路的犹太难民,这个国家就是美国。不要说什么:“后来美国收获了可观的利益”;“图取利益”,这在当时纯粹是一种无端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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