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必在乎?

有人奚落你,你在乎吗?众人误解你,你在乎吗?社会冷落你,你在乎吗?这些问题,未必有确定无疑的答案。在现实生活中,多半是在乎者多,而不在乎者少。有独立判断的人,并不需要什么高人指点。但在这一点上,智者的人生经验确实不乏供人分享的价值。

“在乎”一词,看似简单,实际上其内涵惊人地丰富。首先应指出,只有补足主语与宾语之后,它才能表达明确的意义。你我他谁在乎?这就有你在乎、我在乎、他在乎等等之分。在乎什么?这就更复杂,可以是在乎你、在乎他、在乎某些人、在乎某些人说什么、在乎某些事等等。诸多不同的“在乎”,不可能有同一取向。为了确定起见,本文只考虑一种情况,它或许是通常最受关注的:我是否在乎某(或某些)人说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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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扰难逃

在乎他人的言说,反映了人在接受环境刺激之后的某种反应,因而归根结底是个人与环境的关系的问题。首先关注的是:对于环境刺激是否要作反应?

不时听到,某某去终南山当现代隐士了。一个即时显现的想法就是:这些人很勇敢,能够毫不在乎地抛弃尘世荣华,孤独地面对深山老林中的苦雨孤灯。但很快就被一个完全相反的看法所驳倒:这些人应该是很怯懦吧,世俗社会就那么可怕,就那么不敢面对,非远远逃避不可吗?究竟是勇敢还是怯懦呢?

决心终生当隐士者,肯定不多;但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逃避现实者,却不算少。有人离群索居,有人弃绝社交,有人沉默寡言,有人隐姓埋名……。你的周遭环境就那么可怕,那不是应当时时给你输送温暖的地方吗?

真的,人们为什么会害怕环境呢?当然,这里的环境不是指空气水土,而是社会生态。那么,社会生态环境之可怕何在呢?

是抢劫?欺诈?暗算?排挤?嫉妒?侵凌?

这些未必不可怕,但在一个正常社会中,毕竟并不常见,不致让你终日裹头盖面。

真正可怕而又几乎无时不在的东西只有一样,古人已准备好一个绝妙的词:人言!人言可畏啊。

你绝不可能逃避某种“人言”的环境,除非真的去当隐士。“朝防物议,晚畏人言”,从早到晚都生活在对人言的警惕中,谁能满不在乎?

人言不过是一些飞短流长罢了,何足畏惧?可畏之处至少包括:

恶意中伤——“某某态度消极,一定是思想有问题!”虽然是捕风捉影,未必能对簿公堂,但总会有人听进去,留下的印象从此就很难消除了。在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候,这就足以断送你的前程。1957年的浙江省长沙文汉,几乎没有什么称得上言论的东西,至多被某些有心人收集了一些闲言碎语,就是这点东西织成了他的右派罪名。

善意品评——更多的物议未必有什么恶意,但同样可能是你所不喜欢的。“某某爱玩啊,什么花样都很容易上手。”说不定是一句赞美的话,人家对你可佩服之至呢。但你听了就是不舒服,在你正需要树立“勤奋”形象的时候尤其如此。很可能就凭这一句完全善意的话,从此你就心存芥蒂了。胡适当年随口说的一句并无恶意的话:“凭考试,某某可能进不了北大。”他就是用一辈子来还债,也不够啊。

无意传言——一件事,转眼间就会传之于张三李四,而你却偏偏不愿意任何人与闻,这岂不坏事了?“某某准备出国了。”谁想到你就是不希望别人知道你正准备出国呢。但别人并无义务替你管理秘密,还能找人家算账去?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人家谈及你的十句话,有五句让你不快,你还能不烦!如果你抵抗烦恼的能力又不强,岂不沮丧之至?那就还是弃世绝尘吧。否则,那包围着你的困扰,总会不期而至!

在乎之效

你正因被人言所困、一筹莫展之际,好心人进言了:完全不必介意,不在乎就得了。确实,这是抵御任何扰人烦恼的无上良策。“不在乎”妙啊!

但社会学家多半不这样看。对于社会评议,任何人都多少有点儿在乎,这是人对环境的本能反应,是一种很正常的人类功能。

我现在要强调的是,“在乎”有很多积极的社会功能。

激发互动——隔壁老王与你多年都无往来,但就是偶尔听到的一句涉及你的话,尽管平平,却可能激发你了解他的兴趣,说不定你从此就多了一个朋友。你要是对偶尔飞入耳朵的一句话根本不在乎呢,那就没有这回事了。梁启超与章太炎本来素昧平生,只是有人对梁启超谈到:章太炎看了梁启超主办的《时务报》后如何如何,两人才有了交往。那时梁氏纵然名满天下,但对于自己业绩的品评,也是很在乎的啊。

激励之源——有人认为,真有坚定志趣的人,根本不在乎他人说长道短。这未免太绝对化了。人非木石,岂能全无七情六欲?对于来自外界的任何肯定评价,谁能够完全不在乎?钱钟书肯定算个人物,似乎也够超脱,但他也不能不关注外界对他的作品如何评价。像特朗普这种人,就更加双眼紧盯着媒体的品评了。来自社会的任何肯定评价,都会催人奋进,让有志于事业者更加努力。当然,对人的激励来自许多方面,并非仅仅听好话而已;但外界的好评至少是激励来源之一,完全不必充耳不闻。

镜鉴之效——中国盛产编神话的文人。我所听到的最无稽的大话就是:某某圣帝贤君“闻过则喜”!你真的相信天下有人闻过则喜吗?没有的事!如果那样,人性就太不可思议了。“闻过则怒”那也未必,但“闻过则怏”则多半难免。其实这又何妨?因“闻过”而“怏”之后,至少有两种可能。其一是留下不快,听其逐渐释怀,此后不再记起。其二是不免心中琢磨:或许人家说得不无道理,不妨自作捡点,从此改弦更张,以图进取。倘如此,那就真的可庆可贺了。人固然不太可能“闻过则喜”,但若“闻过”终究促成了某种形式下的“改过”,那么仍然不失为一件喜事,可说“闻过终于至喜”了。

由此看来,那些揭你之过的人言,很可能会成为可贵的镜鉴。对于唐太宗这个“从谏如流”的榜样,人们津津乐道,其实是大大夸张了,他对于批评的反应,岂能完全异于常人?还不一样有勃然大怒的时候。他的可贵之处不过是,在冷静下来之后,终究还是能接受一些批评,致使他受益终生。蒋介石的度量肯定更低一等;但对于张治中这种总爱进言的人,他也不以为忤,实际上听进去的不少。否则,他也不可能一直信任张治中,早就将他赶到远处去了。

广闻之途——“人言”也不是非好即坏,实际上更多的是“不好不坏”,它只是提供某些信息,对于有心的听者,是一个增广见闻的适当渠道。有志于事业者——且不说欲成大事者——一生需要信息、知识、资料无数,哪能全从正规教育得来?真正有作为的人,未必完全依赖于正规教育,更着眼于平常的关注、随时吸收、兼收并蓄、日积月累。就凭这一点,你也不能拒绝别人对你说点什么,不着边际的话也听听无妨。平常说“开卷有益”,应当补上一句“张耳有益”!这种话不免绝对化——任何格言都难免绝对化,你能尽废?

乾隆何等自负的帝王,岂肯屈身求教他人?但他还是喜欢微服私访,到民间听听窃窃私语,其中未必都是对圣朝的歌颂。乾隆从私访中受益之大绝无疑问。他的诗文涉猎之广,远不是一个不出宫门的帝王能写得出来的。至于彼得大帝、瑞典国王查理十二这类君主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几乎成天泡在民众或士兵中,耳边什么话没有?这些人眼中的世界,与民众眼中的世界应当差距不大;与那些一生都泡在脂粉中、或者泡在马屁精中的中国皇帝比起来,显然有天壤之别。

规制是赖——上面所说的“在乎之效”,都是对个人而言的。实际上,“在乎”亦不无社会效益,这就是有助于规制的形成与完善。与表面上的印象相反,规制不是个别人偶然思考的产物,而是与社会反应长期互动的结果。即使是高度专制的社会,亦没有完全关闭上下沟通的渠道。规制制定者,总会有意或无意地倾听到社会的声音,用以形成对规制的评估与意向。另一方面,所有社会成员也会有意或无意地表达自己的感受与意向。这些都可能影响到规制制定者的决定。

对于统治者所推出的一切,最不足道的社会成员的“在乎”,都是起作用的,不管它如何细微到难以察觉。尽管个人微不足道,但须知,社会异常庞大啊。要能完全忽略社会反应,唯有社会彻底沉默!但你何曾见过一个彻底沉默的社会呢?

岂必在乎?

对于“在乎”的好话,我已经说得够多了,只能到此为止,下面该说点“不在乎”的好话,至少说说它有时不可缺少。这件事或许要困难些,天下有几个人不在乎呢?

无论好话歹话,都不必太在乎。但人之常情毕竟难以排斥好话,因此“不必在乎”的议论主要是针对“歹话”的。“不必在乎”的理由多多,下面这些或许是最主要的。

在乎无谓——依稀听到几句不悦耳之言,你就在乎得难以自持了,实在是无谓之至。你以为,对你的评价全都尽收耳中了?或许,你知道的不过十分之一而已。至于某个大国皇帝听到的冒犯之言,则多半不及万分之一!为了那万分之一的负面信息,就要死要活,值得吗?其他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呢?你至少有两种自我解脱之道:要么忽略掉那万分之一,干脆充耳不闻;要么认定其余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全是正面信息,自娱自乐,岂不快哉!

1980年胡耀邦、万里等人开始搞农村包产到户时,一些大理论家——其中尤其包括有名的大才子王任重——立即警告他们:许多人反对,不能闖这个祸,天会塌下来!幸亏胡、万不是胆小鼠辈,并不在乎。不清楚的只是:他们是确信大多数人不会反对,还是以为表示反对的人只是少数?不管怎么样,在那个时候,在乎少数人的反对声音是很无谓的事情。

在乎无益——逆耳之言让你如五雷轰顶,从头凉到脚,甚至被彻底击倒,从此一蹶不振——这种在乎,当然已无以复加了,但于你有何好处?除了自寻烦恼、身心俱瘁之外,将一无所获。就该知道,“满不在乎”,正是无端烦恼的第一号大敌!

在乎无补——既然在乎某种声音,那么这种声音所反对的某件事可能成问题。如果你了解到的事实确凿无疑地证明了该事搞砸了,无论那件事本身是好是歹,该不该做,已经失败却是你无法改变的事实,这个事实丝毫不会因为你在乎不在乎而改变。在这个意义上,在乎是无补于事的,即使你因在乎而后悔不迭、痛不欲生,也毫无用处。

在乎无智——你在乎某件事情上的损失,一个必不可少的前提就是,那件事确实有其不可低估的价值,而且它是不可替代的。但你能肯定自己没有误判吗?如果你误判了,你的在乎就没有任何意义。这种情况下的在乎,显然不会是有智慧的证明。

当代人很少知道邓子恢其人,他可是中国现代史上一位响当当的人物,用洋人们的说法就是:他是一个应该大写的人!给中国人民带来深重灾难的大跃进,实际上还在1955年就预演了,而邓子恢正是那个不惮挨整坚决抵制的人,他大声疾呼“反冒进”!如果某人在写邓子恢的传纪时,没有充分强调他在“合作化运动中的丰功伟绩”,而其后人十分在乎,不满意于低估邓对合作化的贡献,那么这种在乎就十分不智了:邓子恢确实没有那种丰功伟绩,即使有,也不值得,那种事情对社会无益有害!如果在这件事情上,有人贬低邓子恢,那实际上正是邓的荣耀。

所有这些理由,也许并不能使执着于“在乎”者不再“在乎”,那么不妨告诉他:在乎吧!一直在乎下去,直至倦怠不堪而止,也就不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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