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之最

在当下，发现世间的荒谬毫无困难。与民主毫不沾边的红色高棉被称为“民主柬埔寨”；没有任何话语权的草民，有人宣称要向其“夺取话语权”；拥有世界上最多贫困人口的国家，成了“大撒币”的最慷慨施主；诺贝尔奖得主最少的大国，声称要主导世界未来的教育……。诸如此类，岂不荒谬至极？不过，它们还算不上顶级荒谬。于是，好奇的人会翘首以待那个“荒谬之最”登台亮相，以便一饱眼福。但是，它根本就不显山露水，几乎没有人发现它、注意它、警惕它，而这就不免让人更想看个究竟了。

追求崇高

崇高与荒谬，犹如高山与深海。然而，我们的寻求荒谬之路，却恰恰要从崇高开始！崇高，可以界定为德行的最高境界。因此，要发现崇高，自然想到古今圣人，他们肯定是崇高的可靠守护者、有力阐发者。你想进入崇高之境吗，那么就读读下面的圣人之言吧。

孔夫子有过万千教导，其中最有价值者，或许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妨将它奉为“第一道德格言”。我想不出，无论古今中外，还有比这更好的格言。首先，它说出了道德的最高境界；任何人真正做到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不可能违背任何其他道德戒律了。其次，它不是那种板着脸的训诫之词，是一句颇具亲和性的话语，恰如孔老先生那谆谆善诱的和善形象，是那种设身处地的柔和规劝，这样的箴言，你能拒绝吗？

主张崇高者，当然远非孔夫子一人。只是，其他圣人的教导，就远不像孔夫子的格言那样中听了。但也不妨听听。如所周知，中国理学家登上了道德说教的顶峰，最著名的一条就是：存天理灭人欲！孔夫子根本就没有说到，要你存什么灭什么；而理学家则直截了当：要你存最难保存的东西、灭最难消灭的东西，这还不算是处世功夫的极致！我不知道，理学家的口气为什么就这样大，他们真的亲身试验过吗？如果是这样，他们岂不成了人类中第一批没有任何欲望的人！完全“无欲之人”能够存于天地间吗？就不再为难理学家了，就各自去试试“存天理灭人欲”吧。

读过理学家之言，再来看现代的道德箴言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就不显得那样突兀了。实际上，它与“存天理灭人欲”真有异曲同工之妙；或者毋宁说，它就是后者的翻版！试想，只要还有一丝人欲在，怎么能做到毫不利己呢？

西方圣人也不是低俗之人，肯定有许多崇高主张。像耶稣“被打左脸就将右脸凑过去”这种主张，在中国大概不会有追随者。其实，西方人主要不崇尚这个，而是崇尚自由、平等、博爱之类。这类格言的要旨，完全不同于“存天理灭人欲”，不在于个人要牺牲什么，而是个人有权利从社会得到什么，当然是另一种境界。只是它不合中国圣人的旨趣，就得不到官方舆论的支持。但你也不妨想想，如果真正所有社会成员都享有自由平等博爱，那样的社会岂不更好吗？

趋利避害

崇高当然是人类精神的高境界，但不免有点曲高和寡，难以在庸众中获得共鸣。要想在这个本来很世俗的世界上立足，或许更需要一些不那么崇高、却更切合实际的东西。相关的格言也不少，但未必是圣人之言，只能算某种大众智慧。在这类格言中，我独独选了“趋利避害”，它不啻为人生第一准则，其地位应当在所有其他处世格言之上，甚至超过那些崇高无比的圣人之言，如“存天理灭人欲”之类。

“趋利避害”真有这种优势吗？不妨仔细品味一番。

首先，它并不包含任何深奥道理，是人人不难理解、且无人公然反对的。它几乎就是人的本能，是人类进化的产物；如果不是这样，人类早就灭绝了！任何人都可以实践“趋利避害”，并不需要特别的学习与训练。实际上，大多数人每天都在趋利避害；至于其效果是否真正如此，那就在各人的历练与机缘了。

其次，与一些人的武断评判相反，趋利避害绝不意味着损人利己。同样持有趋利避害原则的人，完全可以并行不悖，各得其所。趋利避害是一个中性的原则，它为不同道德取向与不同精神境界的人所用。一个所有人都趋利避害的社会，要能和谐相处，需要种种社会机制的合理制约，这是不言而喻的。但这与趋利避害并不矛盾。

如果所有人都信守趋利避害的原则，而适当的社会机制又能起到整合作用，那么，就可能实现社会成员的普遍福祉。而且，在一个充分合理的社会机制之下，必定是选择善有利，而选择恶则有害。这一事实的逻辑后果是：趋利避害的人会纷纷选择善而弃绝恶；这样，社会岂不普遍向善？

趋利避害作为人类的一种本性，由进化而来。它不是为了崇高，而是为了生存，是一种生存之道，而不是一种崇高之道！一个普遍信守趋利避害的社会，有更多的机会生长出崇高；而一个许多人无权趋利避害的社会，连生存都成问题，哪里还谈得上崇高！

致善之道

上面的分析实际上已进入了核心问题：趋利避害与善的关系。善无疑是人性的最高境界，是人类道德的核心要求。如果没有了善，那么就真的如漫漫长夜，人类社会将黑暗无边了。这些道理，已经被古今圣人重复过无数遍，今天不再有任何新意了。虽然一个“善”字十分了得，却至今仍然云遮雾罩，人们根本不知道如何去接近它！如果被半个世界斥为大恶的人，却被另半个世界视为大善人，在这样的世界上，还能谈论善与恶吗？

观乎此，你就能够理解，为什么今天没有多少人愿意髙谈善恶！

或许，应当改换一个视角：不直接去谈论善本身，而是感兴趣于某个善恶并存的过程，它就是致善之道。极端地说，这叫做只看过程不问结果，即只看是否在向善，而不管是否已达至善。那么，什么是致善之道呢？回答多半让你惊奇，只有一条可行之道：

致善之道，趋利避害而已！

你的第一反应多半是：不太可能吧？谁都知道，善与利简直是南辕北辙！善意味着纯粹、崇高，而利即使不卑污，至少也是世俗、灰暗。但你须明白：宇宙的法则就是两极相通！在利与善之间，就是有路可通。

简单说来就是：如果给行善之人以利的激励，那么就会使本来趋利之人激发行善的热情，使得善更加泉涌而出，从而可能积小善为大善，推少数人之善为多数人之善。这样，岂不形成一个普遍行善的局面？

此外还须记住：“惩恶”总是与“扬善”相伴而行！那么惩恶的效果呢？正好与扬善相对：惩恶将使避害的人抑制行恶的邪念，使得恶行渐渐减少，以致化大恶为小恶，化多数人行恶为少数人行恶。这样，岂不形成一个普遍弃恶的局面？

善多而恶少，固然还称不上至善，难道不也是人们所向往的吗？

至善与至利

为了使人行善，以利激励之，这就是“致善之道”的要旨。更简洁点说就是：

欲求其善，诱之以利！

这样的表达，肯定有些难听了，至少会吓跑一些诚心向善的人。但利毕竟还不是恶，并非完全与善势不两立，因此大体上还说得过去，并不显得特别荒谬。

但如果再往前走一小步呢？如果干脆主张：

欲达至善，诱以至利！

此处的“至利”，当然不仅指高利、大利，更指极端的利、无所顾忌的利，这样的利，实际上已经是恶，甚至是大恶了。这样一来，上述短语岂不成了：

欲达至善，遂行大恶！

没有任何人会认为，至善与大恶能够并行不悖。现在却将二者串成一个因果链了！不是荒谬之至吗？如果从此中还看不出荒谬，那么这个世界也未免太荒谬了。
什么是本文标题所昭示的荒谬之最呢？这就是！

不过，至此还停留在概念的范围内，并未涉及现实生活。如果上述荒谬仅仅是一种逻辑推演，并不真正出现于现实生活中，那就不足挂齿。那么，现实生活中真有这种荒谬吗？那就要看，是否存在一些奇葩的“至善”与“至利”。实际上，它们就出现在我们的周边，只是少有人在意罢了。

中国好人

好人、先进、模范等等，都是极闪光的词汇，让人联想到至善；但往其中注入虚假的内涵，就会成为某种奇葩，如同在今天的现实生活中所常见的那样。

下面就来看看今天的好学生、好战士、好干部，他们构成“中国好人”的主体。好人是如何炼成的？主要的诀窍就包含在好学生的成长中；在学校中练就的那些功夫，在官场、职场等处得到发扬光大，以致成为一种独门绝技！

中国学生不得不参与一场至关重要的命运竞争，这就是争当“好学生”！不要以为这不过是全世界的学校都重视的通常的“德智体”竞赛，否！这完全无关乎德智体，仅仅竞争一件事：先进！神秘莫测的“先进”是什么？局外人当然无从知晓。在中国，“先进”是一个品位极高、内涵丰富、意味无穷，却难以言传的词，其地位堪比古代的仁、贤，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它涵盖了今天所倡导的几乎所有美德：爱党、爱国、热爱主义，忠于主义的理想、忠于党、忠于革命，立场坚定，自觉抵制西方的异端邪说与腐朽思想，大公无私，热心奉献，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一切服从党的需要，一切听从组织安排……这些就如传统的忠孝节义一样。

只是这些都在明面上，多半大而无当，并不容易检验。真正用于具体操作的，其实完全是另外一套标准，所有的学校辅导员无不烂熟于心：靠拢组织，经常向组织汇报思想，勤于递上入党申请书，强烈表白入党愿望，愿意接受组织的任何考验，积极检举揭发异端思想行为，坚定地与落后分子作斗争……。而最核心的表现就是“听话”！因此，对于“先进”所说的千言万语，都抵不上一句话：做乖孩子！因此，中国的好学生，可以说就是乖孩子。

如果仅仅在学校中厉行“先进”的竞争，那就太小用先进了。这种竞争早就从学校推向社会，遍及任何领域，尤其盛行于官场。在学校中争当好学生的那种“上进心”，一旦传到官场，就变成了争当“好干部”的热烈竞争，而且更加迫切，近乎狂热，手腕更加娴熟，面目更加谄媚，身段更加柔软，姿态更加谦卑！

奔“先进”的竞争，在每个领域、每个部门都造就了大量“先进分子”，他们就是当代中国的新人类。他们的优秀品质多多，只是写出来有一点不雅，不如略去；其实几乎无人不知，何待明说？

每个行业都有自己的优秀代表，其中大多人们耳熟能详。例如，论好学生，谁还能超过肖建华？这个15岁考入北大，18岁当上学生会主席，20多岁成了财界巨鳄的怪杰，若不在好学生阶段就练出了“先进”的功夫，还能在商场成为万人敌？论好战士，谁还能超过徐才厚？一个没有一寸军功的人，居然爬到了军界首脑的地位，他凭什么？还不是“好战士”的硬功夫！看徐才厚的简历就清楚，他的每一步晋升，都没有那种常识认可的业绩，全都赖上司提携，为什么独独提拔他？还不是他取悦上司的功夫远胜他人！论好干部，那些落马贪官哪个不曾经是好干部中的好干部？

我特别注意了对落马贪官的介绍，其履历无不是上等好干部的材料。耐人寻味的是，即使判刑之后，在介绍他们的简历时，仍然保持那些明显抄自档案材料的用语：在担任某某工作时积极努力，要求上进，注意廉洁奉公、艰苦朴素、联系群众……，多好的干部！

说句公道话，无论是好学生、好战士、好干部，还是别的什么好人，他们当初争得那个“好”字，也不容易；即使是往上司、辅导员处跑得勤，也是不菲的代价。他们乐此不疲；召唤着他们的力量，与任何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利益而已！他们的前面是什么？好工作、好出路、升官晋级、加薪授奖、戴帽加衔，这种种利益，就是普通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些精明的人中翘楚还看不清楚？那都是世间的至利，能不奋起直追！

既然追求的并非至善，而是至利，这些人能有一丝真诚吗？他们一辈子练就的真功夫，归结到一个字，就是“假”！他们能不虚假吗？芮成钢、肖建华、徐才厚，以及所有贪官说过的每句漂亮话，其虚假可不是一件小事，那是需要纳税人为其放血的！

求其真却务其假，这种荒谬，岂不等同于“以至利谋至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