奖酬太多?

你曾手捧一大笔酬金而喜笑颜开吗?曾被表彰授勋而荣耀无比吗?曾被加官晋级而幸福至极吗?所有这些好事都是几乎每个人梦寐以求的,却并非每个人命中注定的好运,大多数人不过是留作梦中快意罢了。赐予这类好事就是“激励”。激励肯定是当今世界每个人多少得面对的东西,但只有少数幸运儿才收获优厚;他们自己以及世人,会抱怨“奖酬太多”了吗?会批评激励过头吗?

v2-fe136a525157779eeee087f1b1bb10ce_720w.jpg

激励种种

无论你是否关注激励,都绝不可能与激励无关。激励基于人性,人性本能地趋利避害。倘若有人以激励相诱,本性趋利的人岂能毫不动心?说激励在人类社会中不可或缺,亦不为过。就是动物界,也未必不用激励。人之驯服动物,则几乎完全依靠激励。

你对孩子说:乖!做完作业就买糖给你吃。这不就是激励吗?但这种激励太低级,你或许以为不足道。其实,那些更高级、设计得更精巧的激励,本质上也没有什么两样。

观察激励,并不需要去特别场所,日常生活中就处处用激励,花样百出。在较专门的领域,就形成了某些较稳定的、系统化的激励方法,这就是所谓激励机制。一些已经常规化的激励如下:

工资——公私部门给其雇员发工资,似乎天经地义,没有人特别想到这是什么激励。但要某人给老板白干活试试看!在涨工资的时候,如果你与别人不同,就不能不感觉到工资的激励作用了。至于目前的工资制度设计得不好,致使其激励效果不彰,那是另一个问题。在成熟的市场环境下,工资成了劳动力的价格,它决定于市场中的交易。此时,工资成了一种市场信号。

奖惩——驯兽师给动作正确的猴子一根香蕉,对错误者揍一下,这就是奖惩。人类社会中的奖惩或许更体面,但实质上并无不同。你可能没在意,传统中国的奖惩或许居世界之最,其滥用的程度不能不使外界观察者惊讶。我常想,我们的传统文化几乎是一种幼儿园文化,在任何层次的人群中,都不加区别地使用粗鄙的奖惩办法,根本不在乎斯文扫地!我就听说过,在政协委员中也是评先进的。如果每年在政治局评一次先进,在电视镜头下给先进者戴大红花,就如幼儿园一般,岂不煞是好看!

从字面上看,惩罚似乎不是激励;但它是激励的不可缺少的补充,可称之为“负激励”,实际上是激励的应有内容。

升迁——无论官场、学界与业界都需要考虑升迁。在我们的文化中,升迁的重要性大概也居世界之最;特别,倘若没有升迁,那个世界最大的官场金字塔如何有效维持?一些奇葩升迁颇为有趣:学校教师曾经中止升级达20年之久!1980年代,当我去见一位能力非凡的大学老师时,他已经做了20年的讲师了。就在那时,陈永贵则直接从农民升为副总理,已经说不清晋升多少级了!

此外的激励方法形形色色,甚至千奇百怪,也不妨归入如上三大类。例如,授予“活雷锋”称号、尊为“国学大师”、树立为某某标兵,都可算作奖励;封为“无产阶级革命家”、定为“文艺旗手”,则不妨视为升迁,如此等等。

一般而言,社会成员有激励者与被激励者之分。至于是否也是恩主与蒙恩者之分,那么就得看文明的类型与社会氛围了。

娇宠所在

在一定程度上,激励是可以量化的,例如薪酬数量、奖励等级、晋级高下。这些数量决定了激励的强度。无论是制度化的激励,还是随机的激励,都可能出现畸高的特例。这种激励将特别的优惠加于一些幸运儿,让其成为娇宠对象。畸高的激励多半有非常负面的后果,不免遭人非议;尤其是那些使一些人陡然大富的畸高激励,备受社会抨击,不妨归入“激励之恶”。

范冰冰成为新闻人物,已非一时了。她的那些碎闻琐事,我根本不感兴趣。我只关注一件事:范冰冰一类的演艺明星,天文数字般的收入,以及其应纳多少税款,是被什么人、什么机制管着?最近听说有人开始算总账了,而且特别发明了“劣迹艺人”一词。明白人一定会问:是谁制造了“劣迹艺人”呢?这些追责者仿佛最近才从外星球来到人间,根本不觉得对此前的事态有半点责任!

谈到金融巨鳄的暴富,人们的目光首先朝向华尔街,那里的金融操盘高手,每年数以亿计的奖金早已不是新闻。这样的事,不仅令市井小民愤愤不平,也让奥巴马寝食难安,更让川普义愤填膺。全世界都盯着美国总统,但无济于事。可见,总统权力不足以干预华尔街的收入。这就让人明白:问题在于机制,个人并无责任。但是,机制究竟有多大力量,才使总统权力不足以撼动呢?不要以为事不关己,今天的世界已密切到这种程度,华尔街的震动可在瞬间传到上海!

如果说,“一个戏子”富可敌国,在你心中激起莫大愤怒,似乎还有一些理由;那么,畅销书《哈利·波特》的作者罗琳因高额版税而致巨富,又该如何呢?她正受到全世界的娇宠呢。况且,文学创作可是崇高的工作,没有人能说罗琳不值。但还有无数作家或许拥有更有价值的创作,却不能依靠创作养家糊口。或许没有人不觉得这是一个问题,但你能告到哪里去?英国首相可管不了这类事情,你只能问市场去,而市场从来是不能被“公平”之类的理由打动的。

这些事实表明,当今世界的激励机制,实实在在地娇宠着少数幸运儿,让他们成为顶级富豪,使数量大得多的人深感不公,却又无可奈何。这种机制并非出自个别人的设计,而是市场环境长期演化的结果。这才是这类机制牢不可破的原因所在。但这并不意味着,权力对之完全没有办法。征税是全世界都认可的方法,却也未必简单。

法国前总统奥朗德是颇有道义情怀的社会党人,他在任上提出了“富人税”的法律,结果是不少巨富——其中不少正是受到娇宠的艺术家——带着沉甸甸的财富走了!无论奥朗德如何不乏善意且勤政,他下台之际成了法国最不受欢迎的总统之一。有了前车之鉴,现总统马克龙废除了“富人税”,即使在“黄背心”的猛烈冲击之下,仍不肯让步,以致被讥为“富人总统”。那些满腔热情,志在“共同富裕”的人士,目睹了这一切之后,是心灰意冷,还是另有所思、敦促富人认捐、筹划别出心裁的“三次分配”呢?然而那于法无据,马克龙们岂敢!

过头的激励制造了一批被娇宠者,或许是一种遭人诟病的恶。当下的奇景是:恰恰是那些对这种恶负有责任的人,出来谴责“奖酬太多”并不动声色地收割韭菜,这样岂不制造出更大十倍的恶!

阴影地带

如果说,娇宠少数人是激励的一种恶,那么它还只是相对较轻的恶。下面就要说到更大的恶,这就是:激励忽略了理应受惠的广阔地带,那里永远处于阴影之下,得不到激励的阳光雨露。习惯了阴凉地的人,也许并不特别感到这有什么不公平;但实际上,这种“阴影”的后果更严重,因而成为激励的更大的恶。

被晾在阴影中的人甚多。或许,每个人都会认为,自己正是急需晒晒太阳的阴影中人。较客观地看,下述三类人或许最不应待在阴影中:科学家、文化学者、作家。倘这些人得不到阳光,文明将有致命的损失。此处没有提到技术专家、艺术家,他们的重要性当然不容置疑。不过,他们通常处于较好的生存条件下,日子多半颇为滋润。

科学家——在民众与媒体中广为流传的一句俏皮话是:制原子弹的不如卖鸡蛋的!应当说,今天这不再是事实。不过,近来又流传一句话:搞科学的不如唱戏的!这倒是事实,而且全世界都是如此;已经习惯了的科学家,倒不见得有多愤懑。科学家选择相对清贫的科学行业,肯定不是图取财富,而是基于志趣。但如果科学家普遍陷于困境,选择科学道路的人就必定减少,其后果如何不言而喻。当今世界的几乎所有著名大学,报考理科的学生都在减少;据说英国大学每年招到的物理系学生还不到一千人。这是一个信号:情愿献身科学的人少了。年青人是否已感受到科学殿堂中的寒意了呢?

文化学者——这种行业大概比科学界更冷清。今天有多少年青人愿意去学哲学、历史、考古、国学、美学之类的专业呢?其实,恰恰这些领域理应使专家与大众都感兴趣。但这种理由抵消不了实际利益的考量。如果所有有才华的年青人,都避开文化领域,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还能信心满满地说,未来将建造高水平的文明?

作家——罗琳与莫言都成了富豪,作家有什么问题?问题在于其他作家多半成不了罗琳、莫言。平均来说,作家的稿费还不够吃饭,更别说养家了。因此,世界上的大多数作家是业余的,并不靠写作为生。像中国这样,不写一个字的作家,靠不低的工资也成了“中产”,当然再无话说。但由纳税人白养作家,本属奇葩,未必能永远如此。一旦“改了制”,你就等着瞧吧!

可以肯定的是,无论中外,一般作家都富不了。那就只有学金庸去写《射雕英雄传》了。且不说,并非每个作家都长于此道,即使都能,一个除了武侠小说之外再无其他书可读的社会,一定很惨!并不是说金庸不行,但任何畅销书都价值有限:下里巴人而已!下里巴人当然可以丰富生活,但不足以培育高品位的文化,社会终究还需要阳春白雪。一种让所有阳春白雪的作者都穷于生计的机制——今天似乎普世皆是——就不要指望什么文学珍品了。

与“阴凉中人”谈“奖酬太多”,自然荒唐且残酷。但谁有办法将温暖送给这些阴凉中的人呢?

自由境界

现在已经清楚,无论是娇宠还是阴影,都构成当下的激励之恶;两者都来自激励机制本身,并非需要某个个人担责,因而无望通过强势个人的干预来改变。而且,这种恶是任何激励所固有的,也不可能通过“完善激励机制”来完全消除。

那么,人类是否只能永远屈服于影响激励机制的无意识力量呢?从长远来看并非如此。不过,无意识的恶只能靠无意识的力量来克服,这就是靠文明的进化。

今天世界——并不限于中国——的主流,当然不是安贫乐道、心无旁骛、不计荣辱得失,矢志于献身科学、文化、艺术或者其他高品味的行业。但也不必将世界想象得太坏,毕竟还是有并不太少的人,不太在乎激励的取向,不计功利地专注于自己的兴趣。无需古道热肠之人去资助他们,他们过得还不算太坏——今天,任何足够发达的社会,都会让它的每个成员过得不太坏。随着文明的上升,这些自得其乐的理想追逐者,生活境遇也将与日俱升,他们自己及其家人都不再感受到环境的压力。这不只是更有利于提升他们的成就,而且也将吸引越来越多的同道。

至于激励呢?它迄今仍然是一尊万能的神,没有人不承认它的神威。我不敢预言它将退出历史舞台,但相信它本身也会随着文明的进步而进化:激励的阳光雨露,将不再仅仅来自老板、政府、公众、社会——总之是来自“身外”,而也可能来自“身内”,即所谓自励。真的,人们怎么就不能想到自励呢?每个人的心目中,有那样多堪为偶像的励志者,他们的主要力量来源,不是自励又是什么呢?自励于我们并不陌生啊。今天,或许自励还不是社会的主要动力。但难道不能设想,文明的进化会造就愈来愈多的主要依靠自励的人吗?

这样一来,你不妨大胆推测,一个全新的时代将渐渐来临!那是这样的时代:大多数人从狭隘功利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依据自己的理想,去发展自己的能力、智慧与事业。这将成为人类的普遍追求;大多数人将成为真正的自由人,不是法律意义上的自由人,而是思想、爱好、品味、信仰上的自由人。

这不会是又一个乌托邦吧?迄今为止,乌托邦只是给人类带来荒谬、恐惧与灾难。上面对未来憧憬的描绘,如果是某个自命的救世主说出来,真的会被人们认作乌托邦。不过,你可能没注意到,乌托邦与人类的合理理想之间,有一个容易被忽略的区别:前者有由先知设计的蓝图,有救世主带领大众去变蓝图为现实;后者则不依靠任何设计师与救世主,只是寄希望于一个自然的文明演化进程。这种希望现在看来有些渺茫,但至少不致诱使人们去折腾世界、引发灾难。

Coin Marketplace

STEEM 0.16
TRX 0.15
JST 0.028
BTC 56586.53
ETH 2392.96
USDT 1.00
SBD 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