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字社会

今天，几乎是遍地赤字了。只是，未必有人注意到，真正触目惊心的赤字，不在经济领域，而在精神价值领域。我们的时代，比历史上任何时代都许诺得多：革命先行者竞相许诺一个自由平等民主的社会！但大多数世人却发现，他们真正享受到的自由平等民主却越来越少；社会积累了巨额的自由赤字、平等赤字……。人们不知道，谁及什么时候将会偿还这些债务。你不觉得，此种赤字社会将比一个贫困社会更危险吗？

自由赤字

今天，任何体面人士似乎都羞于提及“自由”二字，以免被人误解为道德形象不佳的角色。自从革命年代起，在一些人的极力鼓噪下，在人们印象中，自由逐渐变成了自由主义，而自由主义的形象则日益猥琐，似乎成了一个行为放浪的无良少年！无论何人，只要公然抱怨不够自由，肯定得面临整肃，未必仅仅被请去“喝茶”而已。

但在一百年前，却完全不是这样。那时，像巴金所描写的那些天真烂漫的青年，宁愿离弃温馨之家，投身革命，眼前闪烁着的多半就是自由二字。而从陈独秀、李大钊开始的革命先行者，对期盼于革命的一代人的许诺，主要就是自由与解放，既有民族的自由解放，也包括个人的自由解放。我不知道，有多少热血青年吟诵过匈牙利革命者裴多菲的著名小诗：

爱情诚宝贵，生命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那些准备着用生命去换来自由的人，许多就没有活到实现自由的那一天；他们永远都不知道，他们所力争的那份自由，后来的命运如何了！

在人们的期盼中，被解放的那一天，也应当是自由开始的第一天。投身革命的大多数人幸运地迎来了解放，而他们所迎来的自由却苦涩难言。从那时开始直至1976年，扑面而来的是55场政治运动，那是空前伟大的改造人的工程，新人的产生伴随着自由的逐年减少，直至文革中彭罗陆杨一类的大人物也陷身牢狱。

获得解放的亿万人，逐渐明白不能畅谈自由了。他们首先失去了创业自由：新中国的产业已由国家管着；接着就没了居住自由：每个人都进了由户口编织的牢笼；知识人最看重的信仰自由事实上不再存在，“不承诺信仰马列主义”这种话从陈寅恪口中说出，终究被法外开恩；倘若从他人口中说出，后果将不堪设想。1957年，有55万人获得体验言论自由的特别机会，终于明白了言论自由的代价是什么。即使似乎最没人担心的婚姻自由，后来也成了问题：倘无周恩来施以援手，孙道临与王文娟的婚姻恐怕就悬了。

没有了这种种自由的人，情况可能各有不同：他可能不通文墨，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些自由；他可能没有看到过任何承诺，不知道有一些自由应给而未给；他可能被高人说服：某些自由还有待时日，应稍安勿躁……。面对这些情况的人，对于眼下自由的阙如，或许终于选择了“自由噤声”。

如果你不属于上述情况：你广闻博览，知道人生而应有许多自由；你曾被郑重承诺过，被解放之身将有哪些自由；你的革命之旅一直受到自由之光的照耀……，而你却终究没有那些期待中的自由，你能安之若素吗？你的感觉会如何？难道不就像是：

那个曾经口口声声承诺还钱的告贷者，却只字不提地赖账了！

平等赤字

那些特别崇尚古代传统的人，就不要到孔夫子那里去寻求平等的圣谕与灵感了，孔夫子对平等没什么兴趣；他的“上智下愚”、严格的君子小人之分，从来都不含糊。中国古代确实也没有过什么平等传统；仅仅是那等级森严的金字塔社会体系，就应让平等的追求者却步。但在草根众多的梁山好汉中，对于原始的平等还是有几分欣赏。而现代革命者无非是梁山事业的后继人，他们不能不多少继承了梁山的平等精神，这种精神也得到革命领袖们的确认，最典型的表达就是：四海之内皆兄弟！

在一个要求人们呼喊着口号“弟兄们，冲啊”的浴血奋战年代，在一个提倡官兵融合的打天下年代，平等的要求十分自然。但一旦“厮杀”让位于秩序，“衣分三色，食分五等”就不期而至。继承自延安时代的供给制，肯定不是什么平等的样板。在平等已经成为遥远记忆的时候，刘少奇竟然突发奇想，在接见大粪工人时传祥时，宣称“国家主席与大粪工人是平等的”，这固然让时传祥热泪盈眶，却不免使许多明白人哑然失笑。

今天的主要现实是：社会已经无可挽回地分裂为利益各异的“阶层”：月入不足一千的6亿人；农民工；城市中产；公务员；官场精英；财富精英；科技精英……。今天，没有任何有正常思维的人，谈论这些不同阶层的人之间的平等；更没有人奢望与那些将子女与家产送到国外的那百分之几的人谈平等！

今天，也不再有人还记得：“平等”同样曾经是庄严的承诺；即使胆敢提到这些承诺，也是对利益阶层的不可容忍的挑战！

那些拥有天文数字般的巨额财富的人，那些有权主宰亿万人命运的人，那些享受着绝对话语权、却仍然要向老百姓夺话语权的人，他们是这个庞大社会的名副其实的主人，今天与未来都绝无可能与民众分享权力；他们自己或许没有对任何人许诺过平等，但他们是那些承诺了平等的“老革命”的当然后继者，不能不对当今社会空前的平等赤字负有责任。他们在财富与权势两方面所享有的巨大优势，对于社会平等理想来说，是一个空前的负数！在清空这个负数之前，谈论任何平等话语都让人啼笑皆非。

那些对偿清平等之债负有责任的人，能不扪心自问：在有巨大平等赤字的社会中过下去，良心能够自安吗？

民主赤字

在1940年代的中国，稍敏感的人都知道，一场争天下的大戏即将开演。两个主角都竞相对民众推销巨额债券，抵押十分慷慨，全国上下都豪情满怀、激动万分！其中最激动人心的一项承诺是未来国家的民主前途。这一承诺出自延安方面的最高领袖之口，这一诺肯定不只“值千金”，就是说“值亿金”恐怕也不够了！

这种“亿金之诺”即使今天回顾起来，大概仍然会使许多人激动万分！在那个永远载于史册的延安窑洞对中，领袖承诺的未来，确实是金光闪闪的民主大厦！面对国统区的民意代表黄炎培提出的、关于天下兴亡历史周期律的问题，领袖如此侃侃而谈：

我们已经找到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律。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

这段话的重要性，不在其内容——在辛亥之后三十余年，这种认知绝对算不上惊世骇俗——真正重要的是其政治影响力。这等于是当时最大的争天下者之一，毫无保留地向国人宣布自己的未来纲领：认同民主的道路！或许有人会说，这没什么，世界上的民主不也有两家吗？列宁就坚决主张无产阶级民主比资产阶级民主高千百万倍呢。延安所主张的，不正是列宁的民主吗？但恰恰不是这样！领袖所传递给黄炎培、也就是传递给全中国的信息，恰恰是要所有人毫无误解地相信：延安在掌权后要实行的就是美国式民主！

何以见得？只要翻阅一下延安时期的《新华日报》就再无疑问！那时，延安对于美国文明、美国制度的全面认可、倾心仰慕，完全溢于言表。如果不是这样，在争天下的大决斗中，国统区的那样多知识分子，怎么会那样心甘情愿地倾向延安呢？

这岂不就表明，延安以自己的形象、声誉与政治前途作为抵押，以民主选择作为根本承诺，从国人那里赊购了对自己的政治支持。这无疑是在当时条件下最具胆略的战略选择。他选对了！他最终也彻底地赢了！

只是，毕竟留下了一笔不小的“债务”啊；大人物会介意于此吗？1949年，南京“总统府”上的旗帜才降下来，蒋介石还在去台湾的船上，北京的一个伟大的声音，真正让全世界立足静听的声音就传来了：

“你们独裁。”可爱的先生们，你们讲对了，我们正是这样。中国人民在几十年中积累起来的一切经验，都叫我们实行人民民主专政，或曰人民民主独裁，总之是一样，就是剥夺反动派的发言权，只让人民有发言权。

原来，承诺的民主竟是这样！黄炎培们还来得及想清楚吗？

清偿有期？

今天，上面提到的这些赤字有多大，已经超出了一般的想象。只是，一直没有说及应对这笔债务负责的债务人。这已经是一笔跨代的债务；不妨将债务人分成三部分：原生代、中生代与新生代。

原生代——他们是第一代革命家，既包括最初的革命发动者，也包括最早的追随者，其中不少是“五四运动”的积极参加者。像陈独秀、李大钊、李达、瞿秋白、董必武、张闻天等人，是那个时代的时代精神的继承者，不可能没有自由、平等、民主的理想；他们正是将这些理想承诺给国人的主要承诺者。这些人并不是王明、博古这样的苏俄嫡系传人，他们的自由理想来自五四，还是正版的普世价值，并未经过列宁主义的改造。今天最被一些人看重的“初心”，其本来意义无非是第一代革命家许诺给国人的五四理想，它们带有原教旨主义性质，是真正属于德先生的！这种理想后来差不多被遗忘了。

不幸的是，即使在发动革命的初期，就在德先生之旁，同时站着力量更强大的打江山坐江山理想，坐江山美梦的吸引力之大，岂是外来的德先生可比！一旦由这些“夺江山者”掌控大局，原来对国人承诺的理想就置诸脑后了。只是因为宣传上的考虑，才仍然在门面上保留着；即使保留的部分，也多半代之以列宁版的新教义了。

他们兑现承诺的办法很简单：就当根本没有这回事！其所以如此，要么是别无选择，要么早就成竹在胸。赖账的方法也很简单：绝不提及曾经的承诺。本世纪初，有心人收集了1940年代公开发表的民主言论，汇成《历史的先声》一书在香港出版。此书立即成了第一号禁书！这等于是说，干脆销毁了1940年代的老“账单”！

第一代革命家的追随者中，不乏一批忠诚的理想主义者，包括李锐、胡绩伟、李昌、何方、冯兰瑞等等。他们依然记得当初的革命承诺，对于这些承诺的未兑现、被遗忘、遭背叛，深感愧疚，“无颜面对江东父老”，在自己的晚年极力补救，他们成了所谓“两头真”的一代人。不过，他们至多算是在历史的池塘里投下了一块小石，甚至掀不起一片涟漪，但也激起一些人对于历史真实的一点思索。

中生代——到了革命的第三代、第四代，根本就不必将当年的承诺当一回事了。但他们如何看待上一辈人的这些理想呢？这仍然是一个有趣的问题。首先，这些人仍然清楚地知道，当年承诺的理想与今天所作的解释，根本不是一回事！如果不是这样，那个《历史的先声》就用不着禁了。而禁掉那本书的恰恰是“中生代”！但是，《历史的先声》中表达的那些理想，是否值得坚持，该如何与今天的意识形态主调调和起来，“中生代”究竟如何想，恐怕将永远是一个秘密！他们都是聪明人，谁不知道回避这些不可能回答的问题！

新生代——现在，已经是第五代传人在掌管宇内了。今天叫得最响的口号是“不忘初心”；可别误解，并非不忘“五四精神”，而是不忘“原生代”的遗教。如前所述，“原生代”的最主要的教义，就是将受到西方污染的五四遗产，替换成列宁主义的苏俄教条。在这种“初心”之下，就不能仅仅像“中生代”那样，禁掉或者冷藏当年的理想而已；那样只是一种消极的赖账，而这笔债迟早是必须面对的。“新生代”是真正经受过文革锻炼的红卫兵，他们知道必须战斗！凡属受到西方污染的价值，无论前几代人如何与之周旋，今天都必须在否定之列！这样一来，就无论在理论上、制度上、道义上，他们都占据了最高点，因而有了“四个自信”，岂不获得了完全的主动？

一旦中国已被宣布为“厉害国”，对于西方的全面超越，就不再是需要证明的事实，而是完全由“四个自信”自动肯定下来的宣言。先前的那些所谓赤字，根本就不值得考虑。被迂拘文人悬置了多少年的赤字，就这样自动地被一笔勾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