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者之怯

盖世英雄楚霸王不是勇者吗?但他在兵败乌江之后,却怯于回去见江东父老;敢赴险境的荆轲副手不是勇者吗?但他在真正面对秦王时,竟然浑身哆嗦;敢于挑战全世界的大魔头希特勒不是勇者吗?在1923年的“啤酒馆政变”中,弹压者刚刚射出第一波子弹,他就调头逃跑;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复辟帝制的袁世凯不是勇者吗?但与护法军尚未真正交手,他就匆匆摘掉已经戴上的皇冠……。所有这些人似乎都有临阵胆怯的表现,他们还能称为勇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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匹夫之怯

无论举出“勇”还是举出“怯”,都是很容易的事情,因为两者都是很普通的人类表现。但是举出勇者或者怯者,就比初看起来困难些,因为勇者可能有怯的时候,怯者也可能有勇的时候。无论何人自夸有勇无怯,还是自贬有怯无勇,都不必置信。这就不免让人困惑:是否应当区分不同的怯,难道还有勇者之怯与怯者之怯的区分吗?

正是这样!不过,要理解这一点,需要看看各种怯的事例。

在传统语境下,与匹夫一词联系在一起的,多半是勇而不是怯,所谓匹夫之勇嘛。这里的匹夫,通常意——指思想粗率、有勇无谋的个人。这样一来,匹夫之勇似乎算不了什么大勇,少有价值。既然这种勇缺乏根基,那么多半很薄弱,难以坚持,容易转化为怯。这样,匹夫之怯岂不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吗?

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几乎妇幼皆知。荆轲虽然事败身死,但仍然不失为一个英雄,而且是大英雄。至于张艺谋另有看法,并没有什么重要性。这个故事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即其副手秦舞阳的表现。秦舞阳也是燕国的武士,或许功夫不及荆轲,但亦不失勇武之名,据说有12岁杀人的记录,自然被人认为是敢于赴汤蹈火之人。但这个在民间恃勇斗狠之徒,在强秦宫廷那种萧杀之地勇气如何,却不是荆轲预先确知的。

在荆轲刺秦王之时,“秦舞阳色变振恐,群臣怪之”,荆轲不得不作解释:“北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慑。”这固然是为秦舞阳掩饰,但也可以说是实情。面对持刀凶徒,有匹夫之勇的秦舞阳未必畏怯;但“天子”对于他来说,却完全是一种陌生的力量,他此前或许有过一些恐怖的想象,有某种非同寻常的畏怯,是很自然的;而像秦舞阳这种谈不上什么境界与抱负的人,也没有什么精神力量去克服内心的恐惧,在那种场合,岂能不表现出“振恐”来?

秦舞阳之怯,就是匹夫之怯,它不过是一个草野武夫出于生理本能的胆怯。匹夫之怯是极平常的胆怯,既不值得刻意辩护,也不必特别贬斥。

如果匹夫之怯出现在名人身上,就可能多了一层意味。

希特勒有“希魔”之名,当然不会是胆小鼠辈。但他在1923年的表现,与普通草野莽夫也没有什么两样。那时,希特勒苦心经营的“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即纳粹党,在德国不过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党。但他就是胆敢用这一点本钱来“打天下”,在慕尼黑悍然发动政变,这就是史上有名的啤酒馆政变。希特勒确非等闲之辈,他竟以其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赫赫有名的一战英雄鲁登道夫元帅参与其谋。政变之日,希特勒率领他的一群党徒,向慕尼黑市中心广场进发,他与鲁登道夫并肩走在最前面。中途遇到警察阻拦,在至今都不清楚谁先发出第一枪之后,双方发生激烈枪战,第一批牺牲者倒下。

后来有目击者证明,正是希特勒第一个拔腿转身朝后逃跑,直至两天后被捕。而鲁登道夫元帅,则视身边的枪林弹雨如无物,继续昂首挺胸地前行,直达目的地被警方逮捕为止。他对于希特勒的怯懦表现,深深地以为不齿,终身不再与希特勒打交道。

希特勒的临阵脱逃,究竟是匹夫之怯,还是指望留得性命以图大事,这在今天看来都不再有意义。据战时记录,一战中的下士希特勒似乎并不胆怯。即使如此,在慕尼黑的那种局面下,出于求生本能的逃跑,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英雄之怯

凡作为英雄在史上留名的人,似乎都不会有秦舞阳那样的胆怯记录。那么,英雄是否一定是毫无畏惧呢?如果是这样,那就确是有勇无怯的例子了。实际上,这样的英雄并不存在。不妨举史上最大的英雄为例来说明。

在人们的传统印象中,再没有比楚霸王更具英雄气概的人了。项羽怕死吗?当然不,他失败之后,在乌江自刎而亡了。这说明不了什么,至多说明项羽具有匹夫之勇,因为在绝望时自刎,是许多匹夫都敢为的事情。人们对于英雄之勇自然有更高的期待。那么除了杀身成仁之外,项羽还能有别的什么选择,得以表现出更高的勇气呢?这当然是一个不易回答的问题,也未必有标准的答案。既然赴死并不是最大的勇,那么更值得的选择,就不能不进入精神领域的考虑了。

一种可能的选择或许是:勇敢地面对江东父老,既因自己的失败而表达愧疚,也对之奉献出最后的竭诚,尽其所能地提供帮助;或者为他们谋求一条出路。然而,这恰恰是一种最艰难的选择,他所面对的不仅仅是现实困难的压力,更有心理上的巨大障碍:一个举世闻名的大英雄,怎么能苟活下来一展妇人之慈呢?克服这种心理障碍所需之勇气,与在乌江自刎比起来,唯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项羽终究没有这种勇气,他只是选择了较容易做到的自刎。这是一种胆怯吗?如果是,它正是颇不寻常的英雄之怯。显然,它不同于恐惧于死亡的那种匹夫之怯。
具有上述英雄之怯者,在古代也并非项羽一人。不过,更值得关注的是类似的现代例子,但后者属于另一种英雄之怯。

今天人们都知道彭德怀是大英雄。但在当年的庐山,他更像狗熊:他最终屈膝投降了。不同于项羽,彭无须选择死。他能否选择不投降呢?投降意味着承认毛加于他的所有罪名。那么不投降呢,在中国这叫做顽固坚持反动立场,其后果可能包括开除:从此不再是党的人了。从党的人变成孤魂野鬼,在那时是所有恐怖中最大的恐怖,即使勇冠三军的彭大将军,也不能不怯啊。因此,彭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投降,以求得党的——实际上就是毛的——宽恕。害怕被党开除,这也是一种英雄之怯,当然是项羽们一无所知的英雄之怯。

无论是项羽还是彭德怀,都是在权衡之后从两害中取其轻:项羽避开受辱选择死,而彭德怀则避开除名选择投降。他们害怕的东西分别是受辱与除名;除名当然也是受辱,但是更可怕的受辱,是古人无法体验到的。因此,彭德怀之怯更加情有可原。

儒者之怯

在西方,在宗教迫害下服软的事例并不少见,伽利略就是很典型的例子。在中国,至多为半宗教的儒教,起着西方基督教的作用。儒家的道统,就是通常所说的礼教,不妨就视为儒教的教义。

儒家道统是任何人都不敢触碰的东西;对于儒教的叛教,也就是对儒家道统的违逆。在儒教统治中国的数千年中,且不说公然叛教,就是对礼教的轻微不敬,也是难以想象的大逆不道。这种事情,几乎不见于史载,唯一的例外就是,明代李贽对礼教的非常大胆的冒犯。

但这并不意味着,儒者心中没有怯于违背礼教的想法;到晚清西学东渐之后,这一问题更趋明显。晚清年间,已看到不少西学书刊的儒者,很难完全不考虑道统的存废。对于儒家道统非常幸运——而对于国运却十分不幸——的是,有清一代竟然几乎没有叛教者,却从不缺卫道者。两个最著名的卫道者就是曾国藩与张之洞。

曾国藩的主要表现在实践领域:他以其毕生之力,力挽狂澜,保住了大清江山,从而在实践上捍卫了儒家的君臣大义。他被誉为“中兴第一名臣”,对自己的忠臣之名爱惜到什么程度,对于违背君臣大义的恐惧也就严重到什么程度。他在统领湘军的那些年的小心谨慎,几乎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最突出的事例就是:剿灭太平军之后,他竟然迫不及待地遣散湘军,唯恐授人以柄。

张之洞则更在意直接为卫道发声。作为晚清年间的儒学领袖,张之洞当仁不让地举起卫道的大旗,他在其影响很大的论著中,提出了著名的“中体西用”——即“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口号;在其后的许多年中,这成了保守派的核心纲领。

另一方面,曾张二人都是积极推行洋务且颇有成效的权贵大臣,他们对近代化的热心追求,不可能与其儒教信仰完全并行不悖。这就产生一个问题:他们对于儒学教义是矢忠不渝,还是仅仅出于对背离道统的恐惧,而不得不装装门面?如果说,他们仅仅是出于“儒者之怯”,那么他们之所怯,究竟是什么呢?他们之所怯,与1980年代坚守“政治正确”的官员之所怯——怯于被批为违背四项基本原则——实质上是一回事吗?

怯者之勇

前面所说的英雄之怯、那些敢于有所作为的儒者之怯,都可以归属于勇者之怯。与此相对照,不妨考虑怯者之勇,二者之间有某种有趣的联系。

怯者之勇并不少见,下面两种情况或许有典型意义。

自杀者之勇——自杀纵然并不稀罕,但毕竟是一种非同寻常的人生选择,无论在伦理上还是在社会学上都值得人们关注。自杀的原因多种多样,但其共同点无疑是:自杀者不敢面对某种不堪忍受的事态或者结局,例如失败、失财、失恋、失宠等等。这种“不敢面对”构成自杀者之怯;因此,自杀者之勇是怯者之勇。那么,能说自杀者有勇气吗?想必立即有人出来说教:自杀者都是懦夫,何勇气之有!这种高调在我们这里曾经十分流行,最严峻的说法就是:自杀是对人民的背叛!在极左年代,甚至没有了自杀的自由!当然不必刻意赞颂自杀者;但对自杀这种行为,也不必负评到底。我常常想,自杀者在决心结束生命之际,辗转反侧地思考着告别亲人、告别这个世界时,其痛苦与挣扎该何等激烈!你能说,那完全不需要勇气吗?

在自杀者中,人们记住了高岗、吴晗、翦伯赞、老舍、傅雷,或许不很容易记住王宝森等等。前者怯于面对被迫害的羞辱与苦难,后者怯于面对法网的追究,两者都决心一了百了!在法理上两者当然并不相同,但作为死者却不必刻意区分,不必追加太多的道德拷问。要知道的只是:这些人或怯或勇,都有其不能不如此的理由。

谋杀者之勇——仅仅“谋杀者”三字,似乎就足以引起人们的厌恶:那是罪犯啊!但细究起来,谋杀的原因也是多种多样的,并不能给予同等的谴责。如果一定要归纳出一个共同点,那么可以说:谋杀者不敢面对被害者继续存于世这一现实,这就是谋杀者之怯。至于“不敢”的理由则仍然多种多样:谋财者担心被害者告发;谋权者担心被害者妨碍其权位;谋国者担心被害者挡路;情杀者担心被害者妨碍其私欲得逞;被雇用谋杀者担心被害者不死影响其利得……。

除了安重根、施剑翘等少数刺客的谋杀有正当性之外,大多数谋杀都出于不正当的理由,因而是不可取的。在现代法治社会中,任何谋杀都将不再有正当性。

谋杀者为着各自的目的铤而走险,不可能没有求其一逞之勇;但终究是一种怯者之勇。那些有背公义的谋杀,例如谋杀宋教仁、李公朴等,则更应受到严厉的谴责。

每个怯者之勇的事例,都不妨解释为勇者之怯。例如,自杀者之勇虽然主要表现为怯者之勇;但在一定意义上,自杀者也是勇者,他对于不敢面对的那些事情之怯,就不妨视为勇者之怯。这样一来,勇者之怯与怯者之勇这两种表达就统一了。不过,要强调的是两者的区别:就勇者之怯而言,当事人的常态是勇者而非怯者;而怯者之勇所面对的情况则恰好相反。前者如项羽,虽然最后怯于面对江东父老,但并不掩其一生之大勇;后者如吴晗,虽然最后有了断自己的勇气,但并不掩其曾在权力场中战战兢兢地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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