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骨茶，和我的外公

昨天晚上煮了一大鍋肉骨茶。原因是不久前整理雜物時發現了一包不知是哪一次回國時帶過來的料理湯包。保存期限過去幾個星期了(!)，不過那是密封的乾燥藥材和香料，所以我想應該沒問題吧。

很多外國人誤以為肉骨茶是一種茶飲，那其實是源自東南亞華人移民社會的一種藥膳料理，以玉竹、當歸、甘草、胡椒等藥草和香料燉煮的豬肉。完整的一餐肉骨茶通常會配熱茶，但我不知道這道料理名稱中的「茶」字是不是由此而來。

肉骨茶是來自勞動階級的飲食文化，據說源於馬來半島西海岸一個叫作巴生的地方。那裡早在英殖民時代就是馬六甲海峽的主要港口之一，而這樣一道料理就是當時的碼頭工人每天早上的能量來源。巴生的華人移民工人主要來自閩南，肉骨茶的英文通常被譯作「Bah Kut Teh」（台灣人對這樣的發音應該是不陌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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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肉骨茶，其實我想說的是我的外公。

我記得有小時候有一段時間，外公家是賣肉骨茶的，但很短暫。然而，外公一輩子都離不開肉骨茶。

從年輕到老，外公每天的早餐都是肉骨茶。直到他老年臥病在床，每天早上還是得送一碗肉骨茶到床邊，吃不下肉，至少要喝一口湯。

外公只吃指定唯一一家店的肉骨茶，據說店家用的就是外公的祕方，而且店家承諾不外傳。老一輩的人走跳江湖靠的是誠信，說不傳就不傳。外公走了以後，家鄉的那家店聽說也沒再經營下去了。後來外公的祕方傳了給我的舅舅。如果阿舅的骨肉骨茶是100分的話，我昨晚煮的那一鍋可得5分。大概就是這樣的差距。

外公是移民。我的阿公和阿嬤（即我父親的雙親）也是移民，但我的外婆不是，她是土生華人。外公對生活有自己的一套怪異的堅持，尤其是在飲食方面。有一種魚，我們叫「雞肉魚」的（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沒有別的名稱），外公是鐵定不吃的。有一天，我問外公原因，他說：因為這魚太笨。

我的家鄉是靠海的漁村，村裡住的都是討海人，外公也是。這魚有多笨呢？外公說，牠會自己游到漁船邊的水面，你手一伸，牠自己就游到你手裡。就是這麼笨的魚啊，怎麼可以吃呢？「而且牠醜。」外公還補了一句。

外公有他的種族優越感，不屑跟馬來人打交道。（真是個政治不正確的外公。）而且他不吃榴槤，說那是番人的食物。外公生了八個女兒、五個兒子，每個一見到榴槤就連命也可以不要。到了我們第三代，也沒聽說過哪個不愛榴槤的。總之，外公生了一大群的叛子叛孫。

我爸和我媽都是同一個村子的人，外公家跟我家就只隔著幾間房子。小時候每天下午在外溜達時，也總會經過外公家的門口無數次。但週末就不一樣了，我多了一項福利，可以在外公家過夜，然後一大早跟外公到鎮上去吃肉骨茶。幸好外公的那八個女兒不是都嫁給村裡的人，否則那一大群小孩跟著外公去吃早餐，大概就占去半間店了。

外公喝茶很講究，去吃肉骨茶都會自己帶著茶葉。我小時候從沒聽過什麼「功夫茶」，是長大後離開了這個潮州人移民小村之後，才聽說我們潮州人有這樣一種喝茶文化，而那就是我從小看著外公做的事。

出門前，外公穿好衣服，我就會爬到椅子上去，從廚櫃裡拿一包茶葉，到了店裡再放到餐桌上外公的面前，然後等著店裡的人送來熱水。外公騎摩多車，一趟可以載三個。兩個坐後面，另一個個子較小的坐前面。如果那天要一起去的人太多，就會讓年紀比較大的表哥表姐騎腳踏車，載著年紀較小的。就這樣一隊人馬去吃肉骨茶。

吃肉骨茶一定要泡茶，所以每一桌旁面都放著一個木炭火爐，上面放著一壺煮開了的水。水氣、肉湯，整家店都是霧朦朦的、香噴噴的。

那種濕熱、吵雜、香氣，瀰漫成了我記憶深處無可觸及、無可言說的一個場景。

我十歲就離開村子了，外公也過世好多年多。至今，有時候早上半睡半醒之間，我偶爾還會感受到那裡的黏膩空氣和味道。我的生命經驗裡最美好的早晨，就是那裡的水蒸氣、茶葉，以及肉骨茶的醉人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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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寫著家鄉的事，我想到這張照片。我小時的家鄉就是這個樣子，但現在已經不一樣了。這張照片，是那一帶另一個較偏遠的村子。某一年我媽去探親時，我隨手拍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