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洗澡》| 月旦评 | 品乐书会 | 同一本书

由于近些日子不断有人推荐，同时出于对杨绛的兴趣，12月8日看完了《洗澡》，颇为满意。

文有骨肉风韵，有的放矢为其骨、春秋戏剧为其肉、吹弹斗唱为其风、惊鸿一瞥为其韵。空有其骨是学术辩论、空有其肉是街闻巷议、空有其风是无病呻吟、空有其韵是心灵鸡汤。无论看书还是写书，此四点缺一不可，接下来品一品《洗澡》的骨肉风韵吧。

最能吸引我的“好文章”都是风韵十足的，讲究文辞别致精妙、婉约灵动、一颦一笑、跃然纸上。庖丁解牛、拆骨解肉非一日学徒所能为，只能退而求其次，专注于辞藻修辞，先炼好皮毛之功。《洗澡》最为美味的便是其风韵，口说无凭，故引用两段置于文末且作为强而有力的证据，读者们看过便不证自明了。味道总是众口难调，各人尝各味，不需我绞尽脑汁去一一评析。

语言塑造人物，经典之所以为经典，往往是因为成功塑造了永世经典的人物形象。在这一点上，《洗澡》虽不足称为经典，却胜在小家碧玉般的精致。人物轮班出场，有时甚至能感受到画风都变了。正如那，民国新风交际花胡小姐、懦弱鼠辈假君子余楠、守旧厨娘贤内助宛英、迷失围场小相公彦成、标准美人标准妻丽琳、外刚内柔邻家妹姚宓……采葑采菲、粉墨登场，每个人物活灵活现，说话风格、行事手段各具特色。

不少人物让人印象深刻，回味无穷。例如，胡小姐的那一句：“打的是并不如意的算盘”，便叫人眼前一亮，霎时鲜明。此外，宛英对于丈夫出轨的反应，极具中国传统妻子的风味，心有七窍通悉一切，却不言语、不反对、不放弃。姚宓的形象则最为丰满，弃夫弃学、卖家医母极尽刚烈气节；与姚母相依为命，每日之事尽告之以作华生之谋极显女儿心性；与彦成相恋，特别是“机灵”时期，小心思千回百转，溺于爱河而又不失自我，活脱脱是一个中国的“伊丽莎白”；而后，在学社内被排挤的无力感，以及藏书被迫转卖，又呈现一个普通女子的柔弱孤独。文章第三部分的“洗澡”，更是洗出了万生相。

本文的故事发生在解放初期，单论故事算不得很精彩。将故事一一陈述归纳，汇成一篇导读，是我不愿意浪费时间去做的。导读就像一个标题党，言之不尽、言之不实，还尽是些可耻地剧透，叫人再无开卷念想。

全文分三个部分，第一个部分主要写余楠和宛英的婚姻；第二部分主要写姚宓与彦成的恋情；第三部分主要写“洗澡”运动。前两部分，情感细腻，需要细细品读。因此，我简单谈谈第三部分。只看前两部时，我原以为“洗澡”指的是婚姻纠葛，翻开第三部分，风云突变，整个文章简洁明快地变了格调。“洗澡”指的是当时的修正运动，中国当代文学界至今一直受着它的影响，经历这段岁月的作家很难割舍记忆，描写这一时期的故事也完全无法回避。一段阳春白雪的恋爱骚动，在运动风潮下只好“机灵”点儿，偷偷摸摸许下一句“你的话，我句句都记着”，总算是没有被洗成“干净人”。

所谓“洗澡”，就是要洗掉不正之风，洗掉思想，变成统一的干净人。洗澡其实没有洗过身体，只洗了衣服，统统洗成军绿大衣。所有人要做的是脱掉衣服，接受群众们雪亮的眼光的检阅。首先不能不脱衣服，那是反革命，穿着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的反动分子。脱衣服的动作不能搔首弄姿，那是作文章，态度不端正。不能剩着内衣不脱，那是欺骗人民，挑战群众雪亮的眼光。又不能全部脱掉，内裤还是要留着的，那是弄脏群众的眼睛，玷污了革命。你还不能因为受不了去寻死，那是不肯作革命的子弟兵，是不愿靠拢人民的顽固派，是死狗一条。最要紧的是表明态度，作出坦坦荡荡、思想清净的样子，群众看到你的样子仿佛看到自己，群众满意了，你就算是过关了。至于，你身上干不干净，剩一条内裤里藏了多少污垢，甚至最后有没有真正下水洗澡，都没有人会关心。身子再怎么脏，穿上军大衣，那便是干净人，那便是干净的苍茫大地。

彦成便是把不轨的恋情藏在内裤里，战战兢兢怕被人连内裤也扒了掉，因此其他的衣服脱起来自然是痛痛快快，倒是侥幸过关，而后自然也是没有下水洗过澡的。丽琳是标准美人嘛，脱起衣服起来也是标准动作，一次过关再标准不过。余楠，伪君子最擅长的就是这种事情，不过被女儿将了一军。妮娜是党员，穿的就是军大衣，是运动领袖。至于朱千里，被洗成了“千里猪”、“千里马”、“死狗”，洗澡洗的就是不知变通的猪、马、狗之徒。革命一起，天地变色，讲求因势利导、随机应变，紧跟群众屁股，需要的是机智的变色龙、狡猾的钻缝鼠。

总而言之，第三部分便是讽刺这段荒唐的岁月，以及怀念这段岁月下无力的爱情。

最后说到结构，首先要提到精妙的小标题。第一部的标题：“采葑采菲”，出自《邶风·谷风》，比喻不因其所短而舍其所长，在文中是比喻择偶。第一部分，各人各得其偶，相继粉墨登场，拉开序幕。第二部的标题：“如匪浣衣”，出自《诗经.国风.邶风.柏舟》，全句是“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意思是：心中的幽怨抹不掉，好像没洗的脏衣裳。静下心来思前想，只恨想飞无翅膀。在文中是比喻宛英、丽琳与姚宓面对婚姻纠葛的忧思。第三部的标题：“沧浪之水清兮”，出自战国的《沧浪之水歌》，意指“洗澡运动”如一江清水冲过，冲掉锦衣华服，冲得茫茫然一片碧连天，露出一个个藏污纳垢的白花肉。三句诗词引用得极为精妙，切题合意，清新雅致。

惟有不足的地方在于，第三部分与前两段部分的转折过大，有些冲突。不过如果作为一段过渡，引入到更为精彩的《洗澡之后》中去，倒也算得上是妙中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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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文：（一）

胡小姐当然不是什么“小姐”。她从前的丈夫或是离了，或是死了，反正不止一个。她深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所以要及时找个永久的丈夫，做正式大人。在她的境地，这并不容易。她已到了“小姐”之称听来不是滋味的年龄。她做夫人，是要以夫人的身份，享有她靠自己的本领和资格所得不到的种种。她的条件并不苛刻，只是很微妙。比如说，她要丈夫对她一片忠诚，依头顺脑，一切听她驾驭。他却不能是草包饭桶，至少，在台面上要摆得出，够得上资格。他又不能是招人钦慕的才子，也不能太年轻、太漂亮，最好是一般女人看不上的。他又得像精明主妇雇用的老妈了，最好身无背累，心无挂牵。胡小姐觉得余楠具备他的各种条件。

（二）

胡小姐见识过晶莹熟糯的田黄。这两块石头不过光润而已。余楠既不是世家子，又不是收藏家，他的“古董”，无非人家赠送他和宛英的结婚礼罢了。即使那两块四黄比黄金还珍贵，借花献佛的小小两块石头，也镇不住胡小姐的神仙心性呀！她满口赞赏，郑重交还余楠叫他好好收藏，她敛去笑容说，还有好多事要办，叫余楠等着吧。她忙忙辞出，临走回头一笑说：“对了，戒指我也有现成的！”

用现在流行的话，他们俩是“谈崩了。”

胡小姐择夫很有讲究，可是她打的是如意算盘。不，她太讲求实际，打的是并不如意的算盘。她只顾要找个别的女人看不中的“保险丈夫”。忘了自己究竟是女人。她看到余楠的小气劲儿，不由得心中大怒。她想：“倒便宜！我就值这么两块石头吗？我迁就又迁就，倒成了‘大减价’的货色了！”那个洋官的职位是胡小姐手里的一张王牌难道除了你余楠，就没人配当了！她连成有她爱恋的人，只为人家的夫人是有名的雌老虎，抱定“占着茅房不拉屎”主义，提出口号：“反正不便宜你，我怎么也不离！”胡小姐只好退而求其次，选中了余楠，多承余楠指点了她“一走了之”的离婚法和“沙龙”结婚法。她意中人的夫人尽管不同意，丈夫乘此时机一走出国，夫人虽然厉害，只怕也没法追去，反正同样不是正式的离、正式的结，何必委曲求全，白便宜你余楠呢！她在敛去笑容，叫余楠“等着吧”的时候，带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他害自己白等了一两年，这会儿叫他白等几天也不伤天地。她临走回头说的一句话，实在是冷笑的口吻。她只是拿不稳她那位意中人有没有胆量担着风险，和她私奔出国。所以当时还用笑容遮着脸。

（三）

姚宓十分同情，正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丽琳已站起身，晃一晃披肩的长发，强笑说：

“我觉得女人最可笑也最可怜，结了婚就摆脱不了自己的家庭，一心只惦着孩子，惦着丈夫。男人——”她鼻子里似冷笑非冷笑地哼了一声，“男人好像并不这样。”她撇下这句话，向姚宓一挥手，转身走了，让姚宓自去细细品味她的“临去秋波那一转”。

杜丽琳那天临睡，有意无意地对彦成说：“你那位姚小姐可真是够奢侈的，织锦缎面的灰背袄，罩在制服下面家常穿。”

彦成一时上有好几句话要冲口而出。一是抗议姚小姐不是他的。二是要问问她几时看见了姚小姐制服下面的锦缎袄。三是姚小姐从前的衣服想必讲究，现有的衣服为什么不穿呢？四是守旧衣不做新衣，也不算奢侈。可是他忍住没有开口。他好像是没有听见，又好像是不感兴趣，只心中转念：“丽琳准是又到办公室去了。去干吗？去侦察！不然为什么不说？”

丽琳低声自言自语：“毛衣都不会打。”

彦成又有话要冲口而出。他想说：“她早上有早课，晚上有晚课，白天要上班，哪来工夫打毛衣！”可是他仍然没做声，只是听了丽琳的末一句话，坐实了他的猜想：丽畔确是又到办公室去过。

丽琳也不多说了。彦成难道没听见她说话吗？他分明是不肯和她谈论姚宓。他和姚宓中间有点儿共同的什么，而她却是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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