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忆之-------我的大学老师张汝舟|@hqy 二哥贺汪泽新作/月旦评
我先得说明,此张汝舟不是南宋著名女词人李清照的再嫁丈夫,他活不到七八百岁。这位张汝舟是我们贵州大学的多灾多难的教授。
我们学校很小,才一千多点学生,六个系,七个专业。最奇葩的是民族学院留下的艺术系:美术专业几个老师围着一个学生转,几乎集中了全省有点名气的画家;音乐专业每年招男女学生各十名,老师挤满一教室,学生就那么一点点。现在读博没这么气派吧。
艺术系人少,却占用一栋最大的大楼。我们去食堂吃饭,天天从那儿经过,几乎没见有人出进。美术专业下乡写生,音乐专业琴房另有其地,练声在山坡上,教学楼里死一般寂静。
中文系最大,上课要大教室,将就安置在图书馆楼上。中文系教授最多,几乎占了全校的三分之二。最有名的就算张汝舟。
他的名,一是级别高,教授三级。
你别小看这三级,全省只有一个一级,在农学院当院长。此公30年代留美,早年在外省做官,官俸早就超过了一级,给个一级还委屈了他。一个二级,在省教育厅当厅长,兼贵州大学校长。这位20年代初留日,凭一则请教章太炎“人生怎样才不辜负一个我”的轶事,就够有名了,不必再问英雄来路。勉强给个专业,就算职业教育家吧。他一年与学生见一次面,在开学典礼的主席台上。发言稿是校办准备好的,读一遍就被等候在场的护士扶走了。真正本土培养,有名有实的专家就只有张先生。
当年的一级是名流,如冯友兰、陈寅恪、杨树达、朱光潜这些人,比熊猫还宝贵;连王力、朱德熙都只算小有名气,打进二级;张先生局处贵州一隅,又没做官,拼个三级,也算不错了。
二是他的学问。
我们只听说他是研究古代天文历法出的名。教音韵、语法、训诂也呱呱叫,还写得一手好字,几乎是全才。由此,大约也玉成了他的孤傲习气,招惹一些人的妒恨。56年遭诬陷坐牢,放出来撞上评级定薪,有了260块钱的薪水,相当于5个助教,也令人又爱又恨的。果不其然,57年打成右派,就撸下来了。
先生的著作有几十种,流传不广。我见过郭沫若《奴隶制时代》写给先生的一封信,讨论《周易》的著作年代的,时间是1951年5月。当年能得到郭沫若的回信,并且印在他的著作里,大概比抽签中奖还难。
三是他的肢体语言。
张先生是贵州省的头号大右派,我们59年进校还能看到反右时的报纸,公布他的罪状,摘编他的言论。今天已不必为这些谋蘖其罪的东西较真了。
为满足自己的猎奇心理,说不好听,就是窥私欲,总想一睹其尊容。学问是令人景仰的,和小鲜肉观明星一样,再贵的票也要挤一张。张先生从杏坛跌落下来,学问一钱不值,声名也如粪土。但他研究学问的脑袋还在,看有点什么特别的,又不要买票,不要打赏,驻足等几分钟,何乐而不为?
当年说先生“顽固不化”,“死不认罪”,难道他的脑袋是铁打的?土改时,我们村揪回一个在外地经商的地主,下午斗,晚上就悬梁自尽了;高中时,老师打了一半右派,没听说那个敢不低头认罪的!张汝舟有什么特异功能,多想见识见识。
先生住城里,不上讲台了,平时是不来上班的。开会必来,成了右派,更是风雨无阻。轮到开会那天,我就等在图书馆门口的大路上,当三三两两提着手袋的人出来了,我就知道是中文系老师散会了。等了好几回,没有结果。
现在想来,我真傻。右派脸上没刻字,学问装在肚子里,那有写在脸上的道理?我们系上的年轻右派肩上离不开一对大粪捅,掏阴沟时捋起袖子,挽起裤管,这就是标志。张汝舟这些标志去掉了,我想只剩下一副近视眼镜了,你怎么把他从人丛中找出来?
过了一段时间,我们班上传出一条新闻,说隔一段时间在校园的马路上,见到一个老头,不管天晴下雨,都拄着一把勾把伞,穿一双雨靴,水暖工不像水暖工,叫化不像叫化,据说是中文系的大右派张汝舟。我晃然大悟,有目标了。
深秋的一个下午,我去校门口的邮筒发信回来,在大礼堂背后的路上,远远看见一个老头儿站在那儿,往左移了几步,又踱回来,驻足观望,不知想做什么。趋近一看,留着分头,竖着的白发,稀稀松松,胡乱地栽在那儿。胡须渣子满嘴,许久没刮了,看来剃头匠不光顾,他就懒得去修理。看得出,仪容对他已没什么意义。那是为上讲台准备的,不用站上去,做给自己、家人、陌生人看,用不着费这番心思么?镜片后的眼睛,是忧郁?是睿智?是漠不关心的麻木?我看不出,也无心去发现。我的目光移到他的穿着上,上身,洗得发白的兰布中山装,奇怪的是两个下罢口袋鼓囊囊的,两边往下坠,中间的扣子往上拽,显得不那么清爽,甚至有碍观瞻。手持的勾把青布雨伞,斜点在地上。不到六十岁,尚未进入拄杖的年龄,再怎么风霜摧折,身板还算硬朗,若有所失地站在那儿。裤子也是当年流行的款式,大裤管塞进雨靴里,特别地扎眼。
高原的秋天,是少雨的季节,雨具几乎派不上用场。先生怎么次次如此呢?这招牌式打扮,不掉先生的教授身份?不损先生的体面?不增先生的古怪之气?我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我终于参透了,这就是肢体语言!以先生这样死硬的脾气,口辩已没有意义,也没有可能!用什么来与别人对话?用什么来表达自己的高洁?而又不落话柄?惟有肢体语言来对话了。
先生的才气,先生的仁民情怀,先生的报国之心,有两首诗作证明他一点也不怪异,和别的教授没什么两样!
过黔桂铁路 作于1947年
筑路千夫尽日劳,
路成便利属吾曹。
吾曹醉饱千夫饿,
谁为千夫拔一毛?
途中雨霁 作于1956年肃反出狱之后
急雨风回忽放晴
软泥更觉草鞋轻。
行人包裹忙收拾,
要趁斜阳赶一程.
我是贺庆媛,退休老太太一枚。欢迎关注交流。

此教授既有个性又有才,难得还有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