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会真的喜欢集体宿舍?——微观空间里的规训与控制

in #cn7 years ago

 很早之前写的,一直没发出来。权当试水steemit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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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长大的人,很少会对集体宿舍这种东西陌生。尤其是学校里的集体宿舍,是多数当过学生的人都有亲身体验过的。人们以为,像学生宿舍这样的地方,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除了跟室友打交道之外,不会在这里跟外界有什么实质联系,总是百无聊赖的宿管更是很少理睬你。但其实,宿舍体制的松懈与低存在感依旧不妨碍有人想让学生宿舍发挥其他功能。   

学生宿舍其实一直都被中国的宿舍文化研究者视为“高校思想政治教育的重要阵地”,需要“用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占领学生宿舍这块阵地”。而要求个性化的生活,想脱离宿舍集体生活的念头,则是“受到西方多元文化和价值观的腐蚀”。在他们心中,宿舍里的集体生活,给了学生们交流相处、增进友谊的机会,对于培养社会交往能力,塑造集体意识和氛围大有裨益。   

但是现实恐怕事与愿违。有研究显示,近四分之三的学生都认为宿舍里的冷暴力并不罕见。而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不仅会影响寝室情感、影响学习,还会对学生的身心健康造成不可忽视的伤害。而当这些痛苦的学生们发现,条件最优渥的一人间、二人间总是被分配给那些最需要在异国他乡与人交往的留学生们时,就更不容易相信学校管理者那些高大上的说辞了。这种痛苦与艳羡里体现出的失落,其实恰恰说明了要学生宿舍发挥思想政治教育功能还只是一个幻想。   

不过同时值得注意的是,集体宿舍这样的生活空间还是会对学生有潜移默化的影响,只是未必如人们所预期的那样。日本建筑师青山周平说:“年轻人的十几年一直没有一个人生活的空间,会影响他的生活方式和思考方式。社会提供给年轻人独立的生活空间是很重要的。” 然而对多数宿舍建筑者来说,这类建筑的经济问题才是关键,而不是对学生心理造成的影响。他们会假设,人是可以适应这些被规划的生活方式的,而学生自然也是可以住在条件艰苦的集体宿舍里的。   

然而,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和宾州大学的研究者发现,过于拥挤的宿舍环境是会对人的心理和社会交际能力带来不可忽视的负面影响的。学生会在这种压抑、艰苦的生活空间里变得越来越冷漠和反社会。因为在分配宿舍时,学生之间的兴趣、爱好以及习惯都被宿舍管理者抹杀掉,这里的交往都属于被迫交往。父权性的管理视角下,学生之间的同质性被最大化。于是,这种拥挤压抑的空间里的接触带来的很可能就是冲突与摩擦。尤其在充满着荷尔蒙的男生寝室里,层出不穷的宿舍凶杀案就是其侧面证明。   

集体宿舍里的生活是一体两面的,因为它同时有着积极进取和残暴压抑的特点。同一寝室的人更可能会形成亲密关系,相互支持,以小集体的形象一致对外。人与人紧密贴合的环境和集体性压力也同时会让人感到压抑、冷暴力,甚至爆发冲突。集体宿舍的规划者给宿舍带来了比预想中更多的集体性成分,或者说,事实上这是一种过度的集体性。   

不过,这其实是集体宿舍的通病,而不单限于学生寝室。每个住过集体宿舍的人都应该知道,这种多数只有十几平米的地方也会有自己完备的管理手段。只是很少有人会意识到,如何让权力透过这种空间掌控宿舍里的人,而不是维护它表面上的井井有条,才是宿舍管理的精髓。   

苏联人是对集体宿舍体会颇深的另一个群体。苏联时代的拥挤嘈杂集体宿舍,是很难让住户对这样的共产主义生活满意的。但一个人能不能住进相对舒适的公寓,都是需要由专门的部门来统一规划的事情。他们计划的标准,或是根据你的工作表现,或是看你与权力部门的关系。住宿条件等级化和公寓住宅稀缺的背后其实是一种奖惩控制手段,它被用来调动大家的建设共产主义的积极性,确保每个公民的服从与忠诚。   

这只是宿舍操控术比较明显的一面,而更隐蔽的一面是在这个微观空间对人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上。虽然追求土豆烧牛肉的苏联人更向往大公寓,但集体宿舍这个地方却真实地塑造了苏维埃人的性格。它的官方说明上写着:“这种以艰苦著称的生活方式其实本身就是有益的:宿舍生活是一所学校,它教会了人们如何与他人相处、如何跟自我做斗争、如何培养维系同志友谊。”因此,尤其是对忠诚的共产主义信徒而言,虽然住进舒适的公寓住宅是党对他的肯定,但离开拥挤的集体宿舍也可能是一件让人痛苦的事情,因为这会带来一种对他人冷漠的罪恶感。生活的集体性被削弱了,人们不得不开始适应个人生活的无聊与孤独。人们想逃离的是拥挤嘈杂,而不是他们已经离不开了的集体生活。   

但在这种集体性下,宿舍是一个没有隐私可言的地方。十几平方米的面积里挤着几个人,会让所有人生活都会被暴露在所有人的眼前。打个电话,跟人进行下私密交流,寝室里的人能听清楚你的每一句话。哪怕是晚上睡觉时,自己的每个翻身每个呼噜每句梦话,都可能被室友感知得一清二楚。而如此暴露和公共的生活环境,几乎创造了领袖独裁,群众相互监视的理想生态。一旦条件许可,宿舍里的人很多都会选择挂上床帘,因为这至少能让被窝成为独属于自己的空间,留给自己两平方米的自由。   

集体性对人的压抑,也会体现在睡眠上。虽说宿舍被当作“睡觉的地方”,但要是你跟室友作息时间不一致,就很难得到满意的睡眠。集体宿舍直接给个性化的生活方式带来了压力,每个人都需要适应集体生活。室友会嘈杂着通宵娱乐,隔壁会在半夜里不停吵闹,推崇集体生活的宿舍会让人不得不调节自己的作息时间。那些不能跟大家一样起居生活的人,就会被认为是不合群,进而被渐渐排斥到集体之外。克拉里说,资本主义谋杀了睡眠。而资本主义的对头,则在集体宿舍里谋杀了睡眠的个性和隐私。  

当然,集体宿舍也可以是资本主义世界的工具,尤其是他们在和广大的工人阶级打交道时。企业工厂的宿舍突破了工作与生活的界限,延续着工厂里的管理模式,把工人们视为只需要按要求工作、睡觉的机器。全球化时代的宿舍劳动体制有利于整合产品加工流程,延长工人的工作时间,但同时,要跟一群素昧平生还截然不同的人起居生活,也会让工人们感到相当压抑和不适。   

权力在渗透进这个微观空间的同时,也在被其中的人解构着。在管理者的世界里,被安排的住户都是去性化的动物,个体关于身体和性的私密生活也都需要被完整的掌握。哪怕是已经成年的大学生或工人,私人生活也会被更高的权力僭越管控,而这其实是对自由的侵犯。不过,性永远是人类世界隐密而强大的自由力量。宿舍里隐蔽但并不罕见的性行为,也就成为了最不能被容忍的违规。管理者会把这视为最叛逆,最具有煽动性的行为。这种诉诸个体化愉悦的叛逆和自由冒犯着权力定下的规则,挑衅着权力对宿舍空间的控制。   

同时,宿舍里的人也可以利用这个微观空间对权力进行更直接的反抗。工人宿舍从来都是罢工活动的重要策源地和连接点。而赵鼎新对中国学生运动的研究也发现,以学生宿舍为单位的社会关系网络,在历次运动中也发挥着不小的连接和动员作用。各种信息都可以在这种关系网中迅速扩散传播,人们最初就是在宿舍空间里开始聚集,然后才有相互影响,推动学潮的进一步发展。所以,宿舍也是会让管理者头疼的,一个美国大学校长就曾抱怨过,宿舍制让“学生形成了独立的社区,养成了坏习惯,趋于做出不守秩序的行为”。   

但面临着傲慢的权力,个体的反抗总是微弱的。为了更好地管控这个微观空间,宿管需要成为微观空间里权力的化身。他们得把住户打造成他们所期望的样子,因为这里是一个用于规训的、有目的性的空间。学生在宿舍里就该有学生的样子,不可过度娱乐;工人在宿舍里就该有工人的样子,依旧保持着工作时的等级秩序,服从安排,按时起居。学生为了不被扣分记过,工人为了不被扣工资,一般都会主动遵守规则,配合宿管的工作,习惯这种家长制的管理方式。内在的自我监控响应进犯的权力,一同维系着宿舍规训体制的秩序。   

代表着这个微观空间的秩序与规则的人甚至也会凌驾于法律之上。宿舍管理员能够随时闯入寝室,检查里面有没有不被允许的活动,没收任何他们认为规定的电器。集体宿舍不能只是住户休息的地方,它还得是权力展示自我存在的平台。这里总是成为各种上级视察、部门检查的必去之地,所以它会被要求一定得保持整洁干净,一定不能有任何的违规物品,更不能拒绝这些代表着权力审视私人空间的观众。而每到这时,这十几平方米的小地方就会成为一个美丽新世界,被用以宣示住户的生活秩序被管理得井井有条,被用以证明在每个空间里每个人的生活都符合规则。集体宿舍最终成了一种窗口,住户的生活也成了一种展品,宣示了征服与服从,宣示着微观空间里的规训与控制。



参考文献:

 1、阮紅絨(2008)〈宿舍是工人避風港還是企業控制環?-以台灣越南女性移工宿舍為例〉。國立暨南國際大學東南亞研究所碩士論文。 

2、张波. 宿舍规训体制与权力再生产:学生宿舍的日常生活秩序[D].华东师范大学,2011. 

3、洪满春. “90后”大学生宿舍文化现状及其建设研究[D].华中师范大学,2011. 

4、徐波,苍玉权. 美国高校宿舍教育的历史分析:宿舍与人才培养[J]. 复旦教育论坛,2014,05:91-96. 

5、Bickman, L., Teger, A., Gabriele, T., McLaughlin, C., Berger, M., & Sunaday, E. (1973). Dormitory density and helping behavior. Environment and Behavior, 5(4), 465. 

6、Humphrey, C. (2005). Ideology in infrastructure: architecture and Soviet imagination. Journal of the Royal Anthropological Institute, 11(1), 39-58. 

7、Vista看天下,“史上最小学区房”设计者青山周平:家,到底是什么? http://www.aiweibang.com/yuedu/71425932.html 

8、Korolev, S. (2004). The Student Dormitory in the" Period of Stagnation" The Erosion of Regulatory Processes. Russian Social Science Review, 45(5), 80-96. 

9、赵鼎新. (2006). 社会与政治运动讲义 (Vol. 63).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10、赵红霞,郭倩楠. 大学生宿舍冷暴力现状调查[J]. 青少年犯罪问题,2013,04:8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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