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见的价值

in #cn6 years ago

在许多人眼里,异见似乎不是什么好东西。

因此,当你听说应容许异见存在,甚至认为持有异见是一种“天赋权利”时,必定会大惊失色。那么,我就要告诉你:至少有一部分异见具有巨大的价值,这类异见关涉到不同的时代与不同的领域。

科学的异见

许多今天已为众所周知的科学思想,最初从个别人脑中飞出时,曾被看作是无知谬见甚至异端邪说,受到抵制与围攻,其景况十分惨烈。

日心说
其诞生过程,大概是科学史上最激动人心的篇章。

古人囿于习见,认为太阳环绕静止的地球旋转,是十分自然的。如果谁倒转这一看法,竟然认为地球环绕太阳旋转,肯定会被众人看作谬误,甚至冒犯神灵。

提出这一异见的就是波兰天文学家哥白尼(1473—1543),他被公认为是近代天文学的奠基人。

哥白尼于1535年完成其6卷本科学巨著《天体运行论》,系统阐述了日心说。

他因此而得到的不是鲜花与奖赏,而是面临迫害的恐惧;他没有勇气在生前蒙受守旧势力的攻击,几乎到临终时才让其著作面世。

哥白尼的追随者就未必能躲过教会的迫害,历史留下了一批科学殉道者,其中最著名的是意大利思想家布鲁诺(1548—1600),他因宣扬日心说这种危险思想,被烧死在罗马鲜花广场。

日心说的主要推动者是意大利科学家伽利略(1564—1642),他被尊为“近代科学之父”。伽利略也受到教廷的迫害,虽免于火刑,但也在年近七旬时被教廷判处终身监禁,晚景凄凉。

伽利略纵然内心不改初衷,但还是选择了悔过服罪。直到1979年,伽利略的这一“冤案”,才由梵蒂冈平反昭雪。

在现代人看来,因提出科学异见而惨遭迫害,实在是匪夷所思。不过,在伽利略时代,这是很平常的事情。

幸而,伽利略等是最后一批科学殉难者了,此后的科学异见者,至少可免去牢狱之灾——但斯大林时代生物学家李森科的对手却是例外。

不过,科学异见之被人拒绝,则绝难避免,至今亦然。一些突出的事例如下。

血液循环论
1628年,英国医生哈维(1578—1657)依据实验结果提出了血液循环理论,否定了沿袭近两千年的古罗马医生盖伦的“生命灵气”说。新观点不符合教会的陈见,遭到教士们的严厉谴责。

进化论
主要由达尔文(1809—1882)所奠定的进化论,远不是一个简单的东西,可以说是科学史上最大的异见,至今仍然争论不断。布什总统就公开支持,在学校中教授非进化论生物学。

不过,今天进化论毕竟已成为现代生物学的主流观点。

非欧几何
从常识看来,欧几里得几何的第五公设似乎无可替代。但在19世纪中叶,罗巴切夫斯基(1792—1856)等人发现,即使不用或改变第五公设,亦可建立自洽的几何理论,且不失其意义。新观点因其过于违背常识而长期被冷落,直到20世纪才被普遍接受。

相对论
几乎由爱因斯坦(1879—1955)独力创立的相对论,初看起来是如此背离常识,以致长时间内不为人们所接受;即使在今天,也未必易被平常人理解。不过,至少在科学界,今天相对论已经成为共识,且是理论物理学家的必备工具。

量子论
由波尔(1885—1962)等人创建的量子论,与相对论一起可称为物理学中的两大异见。表面上与常识的背离程度,量子论甚至超过相对论,起初难为人们接受是很自然的。

宗教的异见

世界三大宗教——佛教、基督教与伊斯兰教的发迹史,特别体现了异见的价值。

佛教
佛教教祖释迦牟尼(前623—前544),并不如中国民间所想象的,是西方极乐世界的真神,不过是一个凡胎肉身的尼泊尔小国王子,他在创教之时,大概根本不会想到,他的宗教后来会风行世界。

在三大宗教中,佛教的早期历史最为朦胧不清。看来可以肯定的是,佛教教义远非被普遍接受;至少,源于雅利安人的印度最高种性婆罗门,就明显歧视佛祖所属的释迦族。

因此,在许多古代印度人看来,佛教教义只是一种异见。即使在今天,印度佛教徒之少,也远离中国人对于“佛国”的传统想象。

基督教
在不了解基督教历史的东方人看来,基督教似乎自古统治着西方。

实际上,基督教诞生之际,希腊罗马世界仅有一些原始宗教。在当时的欧洲人看来,基督教是一种地道的东方宗教,它发源于地中海东海岸地区,那一带被古代欧洲人称为东方。

这就不难想象,欧洲的第一批基督徒有多孤立!那时,基督教不只是被看成异端,基督徒简直九死一生。到基督教在西方确立其稳固统治,已是耶稣死后近400年了。

伊斯兰教
在三大宗教中,伊斯兰教出现最晚,其发迹史也最为清晰。

伊斯兰教的创立者穆罕默德(570—632),被穆斯林尊为先知,当然也不过是大凡人一个,且在其早年,势力与影响都微不足道,因而在当时阿拉伯半岛的大多数人看来,伊斯兰教肯定是一种异见。

与佛教、基督教不同,穆罕默德及其后继者传教主要依靠剑与火,这倒十分有效,不出两代人时间,伊斯兰教就统治了地中海沿岸大片地域,进而扩张到亚非欧三大洲的广大地区。

可见,三大宗教都曾被看成异见。

然而,这些宗教一旦在大片地区获得统治地位,就毫不留情地将其控制地域内的其他教派视为异见者。

对于异见者,向来温和的佛教徒或许还算宽容,基督徒与穆斯林就没那么大度了,他们自身作为异见者曾经经受的一切,现在该让他们眼中的异见者来领略了。

进入中世纪之际,不多的几个大宗教大体上覆盖了全球,大规模的创教活动从此停息。

但是,宗教内部创立教派的活动仍然十分活跃,尤其在三大宗教内部教派林立,创教活动甚至延续到现代,遍及世界各地,包括最发达的地区。

这样,宗教异见仍然不可避免地普遍存在。

例如,对于自中世纪以来一直居于统治地位的罗马天主教来说,新崛起的新教无疑是一种异见;对于新教的主流势力而言,新教中的卫斯理教派、公理教派、普救教派等,也不能不是异见。

但是,宗教异见有价值吗?要作出肯定回答,只需提到——哪怕是对无神论者——宗教对于推进人类文明有巨大价值就够了。如果没有佛教、基督教与伊斯兰教,你能想象,已有的哲学、文学、建筑、艺术和令人荡气回肠的尘世生活,能如我们所见的那样丰富多彩吗?

思想的异见

此处思想概指社会、政治、哲学等领域的思想,其中的异见纷见迭出,十分多样。在历史上曾发生重大影响的一些思想异见如下:

启蒙思想家的异见
以法国百科全书学派为代表的启蒙思想家,是思想史上新时代的开创者,他们贡献给时代的思想,既振聋发聩,又反叛传统,在18世纪的欧洲,掀起了思想解放的狂飙运动,其影响之大,几乎及于全世界,甚至及于今天。

葬送了旧时代的这些思想家,当然不能指望安富尊荣,伏尔泰、卢梭等人都尝过流亡的滋味。但对比于给传统所带来的巨大冲击,他们已算享受相当礼遇了。伏尔泰等更是出入宫廷,尽显荣耀。

君王们未必意识到,正是这些儒雅之士的思想,最终推动了1789年开始的法国大革命,导致无数王公贵族的头颅滚滚落地。

幸而,主要的启蒙思想家都没有活到大革命爆发;否则,他们未必能保住自己的头颅。

革命既然能吞噬自己的儿女,岂必不能吞噬自己的父亲?

马克思主义
18世纪启蒙运动之后整整100年,马克思主义降生于欧洲。

对于传统西方文明而言,马克思主义无疑是最大的异见,而且这种异见地位至少持续了100年。仅仅是一直不被主流文明接纳这一点,也无怪乎马克思要与旧世界作最彻底的决裂了。

平心而论,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核心,正是源自古希腊罗马时代的西方文明的合符逻辑的产物。

但是,马克思主义毕竟激发了人类历史上最激烈、最大规模的社会运动,而且实实在在地开创了一个新世界,即对立于西方世界的东方世界。

这一事实多少掩盖了马克思主义的西方渊源。

不过,即使在冷战的高潮中,一些清醒的西方思想家,还是坦然承认,马克思主义终究是一种西方思想,因而属于最近被教育部长袁贵仁猛烈抨击的西方价值。

东方世界的异见
很少有人像马克思那样激烈地抨击对异见的压制、坚决地维护异见的权利。

只是,马克思大概没有预见到,正是他身后那些握有权柄的门徒,催生了史上最受压制的异见者,这就是冷战年代苏联阵营的异见者。历史纪录了这样一些著名的异见者:索尔仁尼琴、麦德韦杰夫、萨哈罗夫、哈维尔……,

在这些人之前,还有一个西方人:奥威尔,他在1945年写了一本震惊世界的书:《1984》。除了沿用启蒙思想家的陈货之外,东方的异见者们似乎少有建树。

思想的进化

回到最根本的问题:异见的价值何在?

可举一万个例子来说明,曾被视为异见的东西,后来可能被证明是人类思想文化的珍品。

对于异见价值的这种证明,固然不无说服力,但并不理想。难道不可以同样举出一万个例子来说明,异见可能确实是人类文明的糟粕吗?如何能够肯定,这类糟粕不会抵消前面所说的珍品呢?

现代进化论证明了,物种的进化,不过是保留与积累优势基因的结果,而优势基因源自生物演化过程中的基因突变。在成千上万的基因突变中,未必有太多的优势基因;但必定存在优势基因,也就够了:它们将成为物种进化的资源。

由此可见,因基因突变而造成的生物变体,对于物种的进化不可缺少。这就是为什么,生物学家何以如此坚决主张,必须竭尽全力保护所有现存物种,绝不轻易剔除任何一个似乎无用的物种。

然而不幸的是,人类的这份智慧,却未完全用到思想文化领域。

没有人能反对,人类也需要思想进化

但思想进化赖以实现的优势元素从何而来呢?那个与生物进化中的优势基因相当的东西,该是什么呢?那不正是人类社会常常要竭力排除的异见吗?

这就是历代思想家——其中尤其包括伽利略、卢梭、马克思、奥威尔——极力主张维护异见权利的真正理由。

怎么知道,你今天所扼杀的异见,不正是未来天才思想的萌芽呢?怎么知道,你在消灭一百种邪说的同时,也扼杀了一百种卓见?能够为了纯洁思想园地,铲除所有杂草吗?“香花与毒草”之辨,在中国人意识中太根深蒂固了;让每种草——包括某些人认为的毒草——都有存活权利的这种现代意识,也就难以生长。

根本无需特别为某种异见辩护,无论该异见具有什么价值。

重要的不在于为个别异见辩护,而是为所有异见辩护,所有异见都应有存在的权利——其中自然也包括那些无用甚至有害的异见——,就如同每个生物物种都值得保留一样。

应当看重的,主要不是某个异见的特殊价值,而是全部异见的整体价值

“容许发表异见的自由,但不包括发表错误的异见。”

这是我们多年来固守的信条,很少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妥。难道你真的看不出,“不准发表错误异见”与“不准发表异见”实际上并无区别?谁有如此智慧,能立即判定刚刚发表的异见的是非?言论自由的本义,难道不正是发表可能不中听的意见的权利吗?

引用美国高官的话可能遭人非议。但如果某个美国高官恰好说了很有价值的意见,刻意不听它也未必明智,美国副总统拜登就正好说了这样一番话:

中国是一个伟大的国家,我们应该期待她的持续发展。但是……他们缺少我们拥有的很多东西……我们在创新和科技上引领世界。
这些都是因为一个简单的原因,那就是史蒂夫.乔布斯在斯坦福演讲时被一个年轻人问道:“我怎么能像你一样?我怎么能成为你那样的人?”乔布斯做出了著名的回答:“另类思维。”
你不能在一个不能自由呼吸的国家运用另类思维,你不能在一个不能挑战权威的国家有另类思维,因为进步只有来源于对权威的挑战

另类思维无疑正是导向异见的思维。这就意味着,乔布斯的成功恰好有赖于他产生异见的能力;而拜登讲话的核心思想,无非是将美国在创新与科技上引领世界的原因,归结为鼓励异见。

既然一个伟大国家的成功,首先在于其容纳异见;同一个逻辑难道不也推出:

一个伟大国家的失败首先在于其压制异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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