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速则不达
王岐山敦促人们读《旧制度与大革命》,当然自有深意在焉,只是我辈浅陋,未能领悟。不过,即使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亦未必无益。例如,如下的观察或许就可收仁智互见之效:法国大革命中,人们只是心急火燎地忙于除旧布新,恨不得一天创一个新局,急呼呼地狂奔,竟一直走到了革命的反面。这种事情,在历史上岂是孤例?
法国革命
好谈革命的人,最推崇的多半是十月革命,或其他什么打江山的革命。其实,真正最耐看的还是法国革命,其精彩之处在于,弹指之间好戏连台,几乎每天都有新节目出来。如果你在现场,那真会一饱眼福、流连忘返。要概括法国革命的特点,只需用一个字:急!重大事件,急匆匆地来去;重大使命,急匆匆地履行;重要人物的头颅,急匆匆地砍去;重大战役,急匆匆地开展……,简言之,急匆匆地打发历史!推动法国大革命的,可都是些顶天立地的英雄啊,他们最缺少的就是耐心,哪能磨磨蹭蹭呢?他们要将思考了好多年、酝酿了几十年、孕育了几百年的革命,在一朝一夕之内完成!
要对法国革命的急促程度有一个具体印象,最好是浏览一下那几年的一个大事记:
1789年5月5日,诱发革命的三级会议召开,国王路易十六要求讨论增税,而第三等级却拒绝增税;6月17日,第三等级代表宣布成立国民议会;7月9日,国民议会宣布改称制宪议会,开始制定宪法,心有不甘的国王则开始调集军队;7月14日,巴黎民众攻克有专制堡垒之称的巴士底狱,这一天后来成为法国国庆日;武装起义漫向全国,制宪会议乘机掌握政权;8月26日,制宪会议通过《人权宣言》;10月,国王被迫从凡尔赛宫迁入巴黎,处于革命势力的影响与监控之下。
1790年6月,制宪会议废除贵族头衔;成立最高法院;没收教会财产,实现政教分离。
1791年6月,国王出逃失败,废除王政的呼声高涨;9月,颁布宪法,实行君主立宪制,制宪会议随之解散;10月1日,立法议会召开。
1792年,干涉法国革命的外国联军攻入法国;7月11日,立法议会宣布祖国处于危急中;巴黎发起激进民众运动;8月10日,推翻波旁王朝,拘禁国王,吉伦特派掌握政权;9月21日,普选产生的国民公会开幕,次日成立法兰西共和国。
1793年1月21日,国民公会处死国王;2月,普鲁士等组织反法同盟;6月2日,雅各宾党人主导的民众运动推翻吉伦特派统治,建立雅各宾专政;6月24日,颁布1793年版宪法;7月,以罗伯斯庇尔为首的公安委员会执政,开始恐怖统治;10月,大批处决吉伦特派人士。
1794年初,外国武装被赶出法国;雅各宾派内部纷争激烈;7月27日,热月党人推翻罗伯斯庇尔并将其处死,开始热月党人的统治时期;1995年10月26日,解散国民公会,成立督政府,恐怖时期结束;1799年11月9日,拿破仑发动雾月政变,推翻督政府,建立独裁统治;1804年,拿破仑称帝;1814年,波旁王朝复辟。
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法国政坛经历了君主专制、君主立宪制、议会制、雅各宾专政、执政共治、帝制、君主复辟,让法国这艘大船,在惊涛骇浪中摇摆翻滚,岂不惊险异常,随时可能堕入深渊?
法国革命根本就不是一场深思熟虑、前后一贯的革命。它每过一段时间就更换一回舵手:立宪党人、吉伦特派、雅各宾党人、热月党人……,这许多人的目标岂能一致?吉伦特派推翻立宪党人,当然同时推翻立宪党人奋力争来的所有成果;然后雅各宾派又重演故事,而且更进一步,干脆割了对手的脑袋!随后,雅各宾派自己的脑袋也被别人割了。这幕戏就一直在腥风血雨中演下去,直至波旁王朝复辟,举国折腾二十多年之后,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催生了法国革命的那些启蒙思想家,如卢梭、狄德罗、伏尔泰等人,既没有参加大革命的机会,更没有规划大革命的可能,但他们的理想毕竟已写在法国革命的旗帜上:自由、平等、博爱。如果这些就是法国革命的目标,它们在革命中实现了吗?
攻陷巴士底狱两年之后,立宪党人完成了制宪,立宪君主制初步成形。如果能假以时日,革命目标未必不能实现。但立宪党人主导的立法议会掌权还不到一年,性急的吉伦特派就不满意立宪君主制,急急忙忙推翻立宪派,过渡到共和国。这种共和制当然不会完美,但只要有人呵护它,并非没有完美的前景。但实行还不到一年,又被更激进的雅各宾派的恐怖专政取而代之。这样一来,就不再在推进革命,而是离革命目标愈来愈远了。直至巴黎街头血流成河,哪里还有什么自由、平等、博爱的影子?
愈来愈激进的掌舵者:丹东、罗伯斯庇尔等人,究竟如何思考他们的目标与策略,今天已难详悉,他们也许有理想主义的热诚,但就不担心滑向最初目标的反面?当罗伯斯庇尔一个又一个地砍下别人的头时,难道还真正坚守着当初的自由平等理想?
俄国革命
1900年前后的世界,各国统治者都在力图革新自己的国家,无论是自觉还是被迫。俄罗斯帝国的情势可能最富有戏剧性。
自彼得大帝时代以来,俄罗斯就在跟上欧洲的潮流与固守传统之间,跌跌撞撞地颟顸而行。历任沙皇都非庸碌之辈,但他们对于开疆辟土、炫耀武力的兴趣,远远大于革新制度的兴趣。因此,除了版图飞速扩大之外,俄罗斯帝国几乎面貌依旧:既是令人生畏的北极熊,同时也是欧洲反动势力的顽固堡垒。但到19世纪后半,再顽固的沙皇也能看出,倘再不改革,俄罗斯将跟不上日新月异的欧洲的步伐。
亚历山大二世是一位开明的沙皇。1861年,他采取了一个勇敢的步奏:一举废除了农奴制。与此同时实行的一系列改革,开启了一个大改革时代。其后40年,俄罗斯的经济有长足进步,但其他方面就少有改观,1881年继位的亚历山大三世尤其顽固保守。
1904年的日俄战争,对于俄罗斯是天塌地陷般的事件:一个地跨欧亚的庞大白人帝国,竟然败于黄种人的蕞尔小国之手,再没有比这更大的羞辱了。在这种时候,不可能还有人坚持沙皇制度无懈可击。1994年继位的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肯定不是反对派眼中的仁慈君主,但还不失为一位励精图治的沙皇。这样,从1905年开始,俄罗斯经历一个动荡的变革时期,其过程固然不像法国大革命那样翻江倒海,但也足够惊心动魄。
在短短两年中经历了许多重大事件。不妨浏览一下大事记:
1904年,自由派人士成立“解放联盟”;11月30日,莫斯科市政府通过决议,要求选举国民议会、实现完全的出版自由与宗教自由;12月12日,沙皇颁布诏书,其中包括一系列满足反对派要求的改革措施;彼得堡爆发大规模罢工,得到民众支持。
1905年1月2日,由神父组织工人向沙皇请愿,支持民众多达20万人,恰值沙皇移居别处,民众与冬宫卫队发生冲突,造成大量死伤的惨剧,形势急剧恶化。1月18日,沙皇解除内政部长的职务,组织以议员为首的调查委员会;3曰3日,沙皇颁布《布雷金诏书》,包含了若干改革措施;5月24日,莫斯科召开市议会代表会议,要求成立国家议会;6月6日,沙皇应允成立人民代表会议;8月9日,沙皇同意成立国家杜马,其方案不能使民众满意;10月,圣彼得堡苏维埃成立,发起大规模罢工;10月30日,沙皇发布诏书,满足民众的一系列重大政治要求,大多数抗议活动平复;11月,黑海舰队的施密特少校领导兵变,遭镇压后被处死;12月18日,布尔什维克在莫斯科发动大规模罢工,遭到军队镇压,致1000民众死亡。
1906年3月,举行第一届国家杜马选举,选出566人,包括宪政民主党、劳动团体党、社会民主劳动党等党派人士,布尔什维克、社会革命党抵制选举;4月23日,政府颁布基本法,设定有限制的民主;4月24日,第一届国家杜马开幕;5月6日,斯托雷平出任大臣会议主席,开始主导一系列重大改革,包括土地改革。
俄国革命当然不能与法国革命等量齐观。尼古拉二世远比路易十六强势,且在俄罗斯的传统中,对民众使用武力也更少顾忌;而习惯于吻老爷靴子的俄罗斯民众,似乎也比巴黎暴民温和。
尽管如此,仍然可以发现俄国革命与法国革命的某些类似之处。最主要的是,对于民众运动的几乎每一次爆发,尼古拉二世都作出了较积极的回应,颁布若干改革举措。俄罗斯民众素来容易满足,但较激进的组织者却总嫌改革的步子太慢,不断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抗议运动,使局势刚刚接近平息,又起波澜。
在这种情况下,另一个性质完全不同的因素就起作用了。此时的俄罗斯已经拥有组织严密、惯于秘密活动的强大地下力量,这就是令人谈虎色变的的布尔什维克。他们的信条就是“不断革命”!倘民众不满足于沙皇的让步,他们正好求之不得,可以乘势组织新的运动。斯托雷平执政之后,俄罗斯进入一个稳定发展期,1905年革命的那些成果,被逐步消化并开始发挥正面作用。布尔什维克暂时潜于地下。十年之后,随着那“一声炮响”,斯托雷平时期的全部改革成果都化为乌有,什么“普选制”、“国家杜马”、“法治政府”,都推迟到了一百年后的普京时代。1905年那些急于求成的人,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了。
百日维新
如果说,在法国革命与俄国1905年革命中,急于求成的是反叛势力,那么,在戊戌变法中,急于求成的是光绪皇帝和他的那些浮躁的心腹臣子。谈到戊戌变法的失败,被谴责的首先是慈禧及其周围的守旧官僚,这当然不无道理。但维新派方面的急躁冒进、幼稚无知,也是失败的重要原因——毋宁说是主要原因。不妨设想,即使没有慈禧、没有荣禄、没有其他强势守旧大臣,光绪、康有为主导的那种维新,恐怕也会搞得一塌糊涂。
不妨看看,在“百日维新”期间,光绪与其支持者干了些什么。
1898年6月11日,光绪颁布《明定国是诏书》,由此开始百日维新。此后一百余天内,光绪就变法发了一百多道诏书,几乎一天一道,按今天的说法,也就是一天一道皇帝令。如果真正实行起来,那个满清朝廷还不翻了天?变法的主要智囊与设计者康有为,为等来这一天,几乎准备了20年!其间他会考察多少、筹划多少?或许,光绪发布的那些诏书,康有为在多少年之前就备好腹稿了。况且,当日变法也不是凭空虚构,主要思路与方案都采自外邦,有关的信息早已车载斗量,对许多了解世界的人来说不过是些常识,只有那些老朽官僚才茫然无知。可见,若变法只是下诏书,那真不是什么难事。
播下种去有什么收获,就要看诏书的内容了。主要涉及以下事项:
机构之兴革:拟设懋勤殿、铁路矿务总局、农工商总局等等,这些办与不办,或许一时还无大碍。但裁撤衙门就不那么简单了。柔弱的光绪在这件事上完全谈得上勇猛,像詹事府、通政司一类的衙门,他一次就裁撤了十余个。如此裁下来的冗官,仅京师一地就近万人。那时候又没有什么安置的机制,岂不哭爹喊妈、喧嚣一片?
人员之任免:提拔维新派人士,如杨锐、刘光第、谭嗣同等提为军机衙门章京上行走,这虽然使守旧阵营不快,但还问题不大。要命的是革除。光绪一次就革除了怀塔布等6名阻碍变法的礼部堂官(副部级高干),这些人对维新派还能不恨之入骨,还能不到慈禧那里去哭诉?
其他诸如创办京师大学堂、武备大学堂、译书局之类的举措,虽然未必立即可行,也不至于备受反对。还有提倡工商立国、奖励科技发明之类,不过是申明一种理念,老朽们听来虽不悦耳,也不见得会说什么。
凡此种种,洋洋洒洒,确实蔚为大观。对于一个没有出过宫门的皇帝来说,能想到或者至少认可这许多新东西,已经十分难得了。问题是,这可不是说说而已,都是要成为国策的。它们能实行吗?实行之后结果将如何?这些都是光绪、康有为等人难以回答的;即使回答了,守旧官员也未必相信;即使反对的官员自知理屈,他们为维护自身利益,也绝不会支持。这样一来,即使没有慈禧的政变,百日维新成功的希望也十分渺茫。
或许,光绪完全可以做更好的选择:挑选少数几项争议最小的事情试办探路,然后静观待变。但无论光绪还是康梁,都缺少这种韬晦功夫,那么悲剧就不可避免了,看出这一点也无需托克维尔点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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