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居人下

在这个星球上，我们有太多的东西值得自豪：第一人口大国；硕果仅存的文明古国；拥有四大发明的科技领先古国；拥有独一无二的方块字的大国……。只是，这种种荣光，将培植“事事比人强”的思维定势，还是转化为不甘落后、奋力争先的持久动力？

天之骄子

在电影《日本沉没》的结尾，日本列岛因火山地震同时猛烈爆发而沉入太平洋；日本人一部分寄居邻国，一部分则到遥远的海外去寻找新的家园。不过，这只是一个电影故事。

一个真实的故事是，太平洋中的岛国基里巴斯，正在且将被完全淹没于海平面下，只有另觅国土整体搬迁。至于古代的游牧国家，如匈奴、斯基泰、突厥等等，举国都在草原上游荡，占住哪儿哪儿就是国土。不得不搬家的国家，能不埋怨上苍薄待了它吗？

许多国家倒不失一个永久家园，但地理环境恶劣，并不可爱：要么气候严酷，要么多沙少水，要么资源贫乏，要么灾害频发，要么难于防卫。例如冰岛、智利、埃塞俄比亚等等。

凡此种种，都会使人们生出对于理想国土的美好想象：

A. 具有辽阔的版图，足以容纳蓬勃繁衍的子孙后代。

B. 气候宜人、四季分明，堪为文明人类乐不思迁的家园。

C. 资源丰饶，足以支撑发展一个繁荣的经济。

D. 至少具有某些自然屏障，借以阻挡外部入侵。

E. 具有地理上的多样性，有助于发展多姿多彩的文化。

这些无疑很好，但指望所有这些好处都集于一国，也未免太贪心了：你以为自己真是天之骄子，上苍就宠着你一个？你不妨举目四顾，看看今日之世界，是否真有这样一片占尽优势的国土？

怎么没有呢？你双足之下不就是！它的名字叫中国。

怎么不是呢？按陆地面积，中国是世界第三大国，绰绰有余地装着14亿人口，还不够辽阔？要说这块土地上气候特别好，你可能不以为然；但实际上，中国是气候灾害最少的大国之一。你就没注意，几乎每天的电视新闻都报道印度的酷热、俄罗斯的严寒、美国的龙卷风、非洲的连年干旱？经常提到的“地大物博”几个字，已尽显中国资源之丰饶；只是近年来，吞噬资源的口张得太大，才开始感到有点吃紧。

在中国历史上，北部的高寒荒漠、西部的青藏高原、东南部的辽阔海洋，（至少部分地）阻隔了觊觎中华的种种外部势力；只是到了高技术时代，这种地理优势才部分失去意义。最后，举凡地理学上涉及到的一切：河流、湖泊、平原、丘陵、高山、沙漠、草原……，中华大地上哪样没有？如果没有这种几乎无所不包的多样性，历代画家笔下的山水画、文人墨客的诗词歌赋有那么丰富多彩吗？

如此说来，上述的条件A—E岂不一样不缺？

现在你得承认，就享有这样一块优美国土而言，中国是如何得天独厚了，还能不算天之骄子？遍观宇内，这样的天之骄子能有几个？或许是独一无二吧。无论国家如何盛衰成败，如何丰歉得失，什么都可以抱怨，唯独怪不了这块上天特赐的国土；如此妖娆的河山，给了国人多少自豪感，让人们生出多少诗情画意！

祖上殊荣

河山纵然好，还得勤耕耘！谁在这块土地上播种文明、推进文明呢？今日之美利坚、巴西，岂能说不是大好河山？但在哥伦布之前，那里曾有过令人景仰的文明吗？

至于中华大地，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中国人经常挂在口头的“文明古国”一词，已说明了一切。仅仅这一点，我们就得对功德无量的炎黄初祖三跪九拜了。

何谓文明？就不必去请教汤恩比了，仅凭常识，也知道文明应包括如下要素：

a. 物质成就，包括技术发明、产业开发、工具制造等等。

b. 制度文化，包括国家组织、社会设施、语言文字等等。

c. 精神成果，包括科学、哲学、文学、艺术、宗教等等。

这些东西，当然为大多数现代国家所具有，只是发达的程度可能各有千秋。但对于古人类来说，文明成就可不是什么唾手可得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在上述的a—c诸方面，真正都达到一定高度的古文明社会，实在屈指可数。除了举世公认的古埃及、苏美尔、古印度之外，就是大名鼎鼎的中华文明了。

作为文明古国，中国当然是实至名归。

依据考古发现，我们的农业已有7千年的历史；陶器制造已有6千年的历史，铜器已有4千年的历史，铁器已有接近3千年的历史。文字出现于3600年之前；国家组织至少可以追溯到夏王朝；部落与部落联盟组织则肯定出现得更早。

反映于古代历法中的天文学与数学、表现于古代经典中的哲学、体现于先秦著作中的文学、包含在大量古籍与文物中的艺术……，达到了怎样的高度，在全世界都有定评。正是中国古文明在西方学者中留下的深刻印象，在近代世界造成了一大批中国文化的仰慕者，其中就包括大名鼎鼎的莱布尼兹、伏尔泰、李约瑟等等大学者。即使在今天，汉学家都是各国学者中的翘楚，而且其队伍还在与日俱增。

今日已成为国人口中的流行语“五千年中华文明”，或许有点夸张。如果以出现文字作为文明的开端，那么中华文明至少已有3600年的历史。无论是3600年还是5000年，这都不是最大的问题；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先人似乎完全独立地建造了自己的文明，至少目前没有可信的证据推翻这一结论。至于古埃及、古巴比伦、古印度、古希腊等等的文明的形成，则并非完全没有外来影响。当然，没有外来影响未必很好，但至少说明了，古代中国人有独立建造一种高级文明的能力，而这正是现代中国人为之自豪的事情。

如果认可这一点，你不觉得中华先祖的殊勋，让炎黄子孙备感荣耀吗？或许正是这种荣耀感，驱使国人去坚决地维护国家与民族的尊严，驱使无数英雄豪杰去追寻祖上的荣光、去实现民族复兴的梦想，在国难当头之际尤其如此。

在推崇先祖这一点上，一些人或许走得太远了点，以致视线模糊，不太看得清其他古文明的贡献了。这对于不很了解世界历史的草民来说，并不是很大的问题。但如果专家学者们也仅凭那股冲天豪气浪漫著文，以示无知于天下，那就有辱祖宗了。

志在魁首

无论如何强调我们的壮丽河山世上无二，强调我们的古代文明绝无仅有，都不过是要争那个“世界第一”。

争第一的雄心从何而来？概而言之，不外乎两个方面：

首先是普遍的理由。人类本来就是一种竞争性很强的动物，文明的推进丝毫也没有降低这种竞争性，各个民族岂能不竞奔上游、争当第一？这种竞争心理最普遍、最典型地表现在体育运动中。你可曾见过，在运动场上谁肯退让半分？谁愿意将就要到手的冠军拱手让人？争强斗胜是人类的天性，无关乎道德与文化。可见，任何国家、在任何领域争夺头牌，都是无可非议的，当然中国也不例外。

其次是特殊的理由：中国更值得去争第一。具体说来，有如下三层理由：

其一，中国不拔头筹，哪里对得起天之骄子这种美名？既然你每方面都被上天眷顾，几乎占尽先机，而在表现上却甘居人后，岂不显得没有出息？倘如此，世人只能认为你要么智慧不逮，要么自甘沉沦；无论如何，都无光彩可言。

其二，不争第一，何颜面对建树了古代辉煌的列祖列宗？中国人自古看重光宗耀祖，而且从来都认为祖上的荣光举世无双，这就在自己双肩之上放了一副永远卸不下的重担，即在任何事情上务夺优胜。

其三，中国近代所经历的不堪回首的屈辱历史，严重地挫伤了国人的民族自尊心，治疗这一伤痛需要某种非同寻常的补偿；最有效的补偿，就是在竞争中拔取头筹，这将比任何其他途径更痛快地达到雪耻的目的。

一旦认可上述理由，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奥运会的赛场上，中国观众比谁都叫得凶；为什么在每个大型工程的落成典礼上，中国民众的欢呼声比哪里都高；为什么在天安门阅兵式上，中国民众的兴奋情绪比任何地方都熱；为什么在街头巷尾的草根热议中，中国民众对本国国力的评价比任何人都高……。

概而言之，中国人不能容许被别人超过；如果不能肯定在事实上胜过别人，无论如何也要在想象中胜过别人！对于知识与阅历都十分有限的草民而言，那个离得很远的事实，根本没有重要性；在想象中没有什么是不可战胜的！

今天最强的民意是什么？就是厉害了我的国！可别去争辩。

在举国热腾的气氛下，人们不再在意如下三件事的区别：应当争第一；现实上可能争第一；事实上已经是第一。在那些最热乎的人看来，应当的东西一定就是事实！

不幸的是，今天正是这些人在主导民意。在任何一个广场角落，都会听到眉飞色舞的大爷大娘们侃新闻。如果有人坚称中国的军机世界第一，绝不会有人敢持异议。网上更有人津津乐道：在航天方面中国已经世界第一了。至于高铁技术世界第一，那简直已经铁板钉钉，谁反对都是大逆不道！在如此沸腾的民意面前，专家就无话可说了。

实际上，专家也在催生民意，最“敢言”的专家就是胡鞍钢！有人说，或许民众就需要一个胡鞍钢；但归根结底还是上峰需要一个胡鞍钢！在清华校友中口碑不佳的胡鞍钢，已经荣登国师尊位了。

这种现象其他国家未必没有。但举国一致地自我欣赏，毫无顾忌地刻意包装，尽情地自娱自乐——在当今世界恐怕究属绝无仅有。

登顶之路

务求第一，不甘居人下，这种心态不坏，至少表现出强烈的上进心。但是否已经处处第一、是否需要事事第一、是否可能达到第一，涉及的问题就多了，未必都很简单。

首先，如同体育比赛一样，应当明确你争的是单项冠军还是全能冠军；笼统地说争第一并无意义。争一个单项冠军未必是很难的事；事事要争第一，就很少有可能。

美国是世界公认的头号强国，但它自己肯定知道许多事情不如人：高铁、纺织、服装、采矿这类东西，它肯定无意争世界第一；就是那些曾经的世界第一，如钢铁、造船、汽车等等，也早就将桂冠让给别人了。

中国现在领军全球的项目已经不少，这让国人收获了不尽的自豪感；但也不必刻意去加长那个第一的清单。例如，我们需要核弹、邮轮、滑雪场等等都领先全球吗？

其次，争第一的豪气固然很好，但接受非第一的结果同样重要。第一通常只有一个，其他的人都不活了？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这件事输不起！有时确实如此。例如，什么时候爆发中日之战都输不起。

更多的事则未必。例如，我们多少年内也不要去争人均GDP世界第一。一个真正优秀的民族，应该具有强大的承受力，能够坦然面对一时的失败或者挫折。然而不幸的是，我们恰恰缺少这种气度：在面对可能被人超越的局面时，那种莫名的恐惧与愤懑，几乎不可理喻。

还有，将争世界第一确立为国家目标，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情，需要慎之又慎。真正需要定为国家目标的事项应当少之又少，总不能连争迪斯尼世界第一都成了国家目标，那样国家岂不不堪重负？

我们的官员特别偏爱举国一致的模式。谁不知道，那是出政绩、出乌纱帽的捷径；但那也是劳民伤财的捷径！应该将大多数事情交给民间、交给市场，顺其自然。国家的责任应该集中到极少数保留项目上，集中到那些真正体现综合国力与符合国家根本利益的事情上。例如，我们为什么只盯着GDP，而不去争教育投入、环境指数、清廉指数、低犯罪率等等的世界第一呢？官员们没兴趣啊。

我们曾经经历了这样的时期：“一个钢铁，一个粮食，有了这两样东西就好了”。那当然是极肤浅短视的境界。今天，国家目标的制定者肯定有更远大的眼光。今天最需要的是体现综合国力与影响力的那种指数，例如国民综合幸福指数、国家清廉指数等等。唯有争得这类指数的世界第一，才算真正达到了中华文明的顶峰，才算真正圆了那个呼唤多时的中国梦。有了某个含金量最高的第一，其他的单项第一，就不足挂齿了；那时，不妨将许多其他第一慷慨地让予他人！

但那个辉煌无比的顶峰已经在望吗？登顶的目标已在决策者们的心中扎下了根吗？登顶之路已经选定吗？登顶之旅已经启程吗？这些，都比在某个次要项目上的竞赛重要。而且，登顶之难根本就不在技术上，而在对“顶”的内涵的理解与认可上，那需要文明观念的真正提升，需要融合于世界潮流的勇气。我们能期待这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