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统治者

纵观历史，统治者功德或高或低，大多数还是不离常轨，多少懂得一个统治者应守的通则，因而其形象尚在情理之中。如果背离常轨率意而为，那就成了另类。历史上一些著名的另类统治者，其不按常理出牌的肆意妄为，既为历史留下了一些可供人养眼的趣闻，更给其治下臣民带来骇人灾难，他们的故事为人类留下了特殊的启示。

苏拉

苏拉（前138—前78），这个古罗马独裁者，其活动年代大略与汉武帝相当，但他却有一个完全不同于汉帝国的活动舞台。那时的罗马已经是共和国，苏拉只能在元老院——后世上院的前身——与保民官等构成的复杂政治体系中执掌权力。

苏拉早年效力于著名统帅马略麾下，凭借这一机会积聚了自己的功业与声望。苏拉于前93年任大法官；前90年参加同盟者战争；前88年，通过讨好民众并行贿赂，被选为执政官，开始了他的执政之路。前87年苏拉率军东征，血洗了雅典；于前86年在希腊击败本都军队，迫使本都国王米特拉达梯六世议和，此举恢复了罗马在东方的霸权。在苏拉东征期间，马略的支持者在罗马重新掌权。前83年，苏拉率兵4万人登陆南意大利，得到当时尚年轻的贵族克拉苏与庞培的拥戴；次年彻底肃清马略势力，进入罗马城，其权势达到顶点。苏拉于前79年出人意外地弃职，隐退乡间；次年病故。死后，苏拉的许多立法即被废弃。

苏拉执政时间并不算长，但其所作为却风风火火，无论在当时还是后世，都留下了深远的影响，成为一位不可忽略的历史人物。此处不拟对他作全面评价。我的关注点是：

应当将苏拉归属于哪一类人物？

恰好在这一点上，人们长久地陷入困惑。没有简单的办法给苏拉贴上适当标签。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成为特别使人感兴趣的另类统治者。

在整个罗马共和国时代，尤其是在苏拉的年代，维护共和制与实行军事独裁，一直是互相争斗着的两种倾向。那么，苏拉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呢？

苏拉是共和制的捍卫者吗？恐怕不像，他是事实上的独裁者，而且是极为专横的独裁者。他一获得最高权力，就毫不犹豫地用残暴手段整治政敌。他颁布《公敌宣言》，残杀政敌，至少杀害了40位元老与1600名骑士。对在东征期间背叛他的意大利城市进行残酷报复，在没收的土地上建立10个军事殖民地，安置了12万老兵，这成为他军事独裁的支柱。

苏拉当政期间多次进行宪法改革。他的改革首先恢复独裁官的职位，接着公民大会就批准他为独裁官，任期不限。苏拉集大权于一身，成为名副其实的独裁者。对于通常认为是共和制支柱的平民势力，苏拉的压制手段果断而狠毒：限制公民大会，规定立法提案未经元老院审议不得提交公民大会；废除了向城市贫民廉价配粮的制度；保民官的权力被剥夺殆尽，等等。

苏拉的军事独裁统治沉重地打击了罗马的共和制，为后来凯撒的军事独裁开了先河。因此而说苏拉是罗马共和制的摧毁者，也并不冤枉他。

苏拉蓄意要摧毁共和制吗？似乎也不是。他在执政官任上的主要举措之一，就是恢复元老院的特权地位，扩充元老院，使其增至600人，其中300人选自忠于他的骑士与意大利自治市贵族。这意味着恢复了贵族共和制，有人因此而称苏拉是罗马共和制的拯救者。

如果说，在政治领域苏拉的角色混杂，那么他的道德形象也模糊不清，同样是十足的另类。同时代人说他面目冷峻恐怖，眼神锋利灼人。他既勇敢又狡诈，有“半狐半狮”之称。

他的性格令人捉摸不透，身上充满矛盾。对他需要的人百般奉承，对有求于他的人表现出盛气凌人；随时准备宽恕凶残的敌对行为，却以死刑对付无足轻重的冒犯。他暴虐报复的天性，融合在利益的精明权衡之中。在他身上，自负与奴性并存，无法判定哪个更多。

苏拉出自贵族，先祖有人出任执政官，但他出生时家庭并不富裕，年轻时曾住廉价租房，此事后来成为话柄。有贵族甚至当众质问他：“你父亲没留下什么财产，而你却这样富有？”那时的罗马社会，对于自力摆脱清贫家世者取贬抑态度，认为其财产来源不当。

在处理与马略的关系上，苏拉的行为尤其被人诟病。马略无疑是苏拉的恩师，在其三任执政官任上都大力提携了苏拉，可以说，正是马略为苏拉铺就了上升之路。

马略初任执政官时出征利比亚，选择苏拉为财务官，苏拉以其机敏、谋略与非同寻常的勇气，协助马略取得胜利，因而大获声誉，从籍籍无名上升为显赫人物。爱慕虚荣的苏拉专门为此制了一枚指环，用以彰显自己的业绩。

马略在做第二任执政官时任苏拉为副将，第三任执政官时任苏拉为军事保民官，苏拉在这些职务上都政绩辉煌，名望与权势与日俱增。两人之间逐渐积聚的猜忌与敌意，最终演变成长期的血腥内战与党争，陷国家于灾难。

苏拉具有酷爱戏虐的天性。年少低微时，和演员小丑来往，参加各种低俗娱乐。即使身居高位之后，仍然对普通歌手舞女友善温顺，不忘与那些粗俗演员一起饮酒作乐，不惜影响公务；一坐到酒桌旁，他就再装不出正经样子。他耽于情欲，即使年老体衰，亦难以节制，常常表现出年轻人的欲火。

这些超越常规的表现，致使苏拉只能被归于另类统治者。

嘉靖

在朱元璋的后代中，出了一位不同寻常的万岁爷嘉靖（1507—1566），他一共做了45年皇帝。他那备受争议的一生，完全颠覆了历代帝王的传统形象。

嘉靖本是藩王朱佑杬的独生子，早年根本未曾做过皇帝梦。只因正德帝身后无嗣，他才大出意外地袭了皇位。

嘉靖资质非凡，自幼得到很好的家庭教养，从小显露出超常的聪颖慧悟，10岁开始学习古籍，博览群书，颇有些自命不凡，旁若无人。

嘉靖登位之初，不乏果断作为，颇有英主气象，如革除弊政，抑制勋戚势力，裁撤宦官，改革科举制度等等。但好景不长，很快怠惰不振。

登位20年之后，完全失去理政的兴趣，竟然干脆移居西苑，日求长生，不问朝政，20余年不上朝，听任权臣严嵩专国，吏治边防皆败坏废弛至不可收拾。

嘉靖最大的怪异处，是他一生对于道术的迷恋。

他好像生来就与道人有缘。传说他出生时，恰逢其父的挚友玄妙道人陈纯一羽化，有人竟据此认为，嘉靖就是玄妙道人转世。还有一些更荒诞不经的传闻，说什么嘉靖出生时，黄河水清五日，紫色云布满天空。无论嘉靖本人对这些是信是疑，反正他对道家感情至深，史上无二。

中国的道教，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宗教，不可与基督教一类的宗教相提并论。

道人的主要宗旨，并非沟通俗众与某个界外真神，就人生、良心等问题展开灵魂对话；而是寻求致房事如意、益寿延年、长生不老等等的方术，这不仅非常世俗，而且完全具体实用，没有供默然静思的空间。

只是，普通人哪有那种奢望与闲情？道教在宫廷中找到信徒，倒是不难想象，嘉靖就正是这样一位狂信者。

不过，嘉靖笃信道术，一心只望成仙，完全忘记了帝王的本分，痴迷到这种程度，恐怕是历代帝王中唯一之人。

嘉靖迷信方士，甚至将几个道士提为高官。因需要修建祭坛，供养道人，得花费大量金钱。于是有术士段朝用乘机行骗，谎称有化水为银的“黄白术”，能为皇帝提供赞助，嘉靖自然喜不自胜，从此宠信段朝用。但最终谎言被戳穿，成为朝野皆知的丑闻。

世人对嘉靖评价差异之大，颇让人困惑。有人说他英明神武堪比朱元璋，另一些人则干脆说他昏庸无能；有人说他用人有方，有人则直指他用人“忽智忽愚，忽功忽罪”，毫无章法；有人说他聪颖慧悟，有人则认为他刚愎自用，乖戾多疑，专横暴虐。或许正因为有这许多说法，嘉靖才成为一位令人感兴趣的另类统治者。

卡扎菲

利比亚这个沙漠之国，曾是沙漠之狐隆美尔驰骋的疆场。1940年代，英德两国曾在这里上演了血溅云天、气冲霄汉的龙虎斗。

约30年之后，一个土生土长的沙漠之狐，登上了利比亚的舞台，他就是名扬全球的怪杰卡扎菲（1942—2011）。

卡扎菲出生在利比亚沙漠中部的一个游牧部族家庭，曾就读于班加西军事学院，成为一个科班出身的军官。

1969年9月1日，卡扎菲领导自由军官组织发动政变，推翻了伊德里斯王朝，建立阿拉伯利比亚共和国，任革命指挥委员会主席，自升为上校。这些职务他一直担任至死。

作为一个沙漠中成长起来的人，卡扎菲个性、风格与能力都不能不让人刮目相看。

首先，他对于自己的使命有一种天生的自信与自负，而其想象力则远胜常人。他根本不认为自己该被限制在政治领域。他毫不客气地接过了利比亚作协名誉主席的头衔；这也并非虚衔，因为他有自己的小说出版，中国的长江文艺出版社竟有兴趣出版《卡扎菲小说选》（2001），你想必不会错过阅读此书的机会。卡扎菲的这份天赋，应当让金正恩这类伟大领袖妒忌不已。

卡扎菲的社会理想与执政理念，是现代多种流行观念的大杂烩，其中包括社会主义、毛主义、纳赛尔主义、阿拉伯民族主义、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等等。加以其想象力奇特大胆，不拘一格，创造出一系列离奇古怪的构想与举措，让全世界惊诧莫名。

卡扎菲是现代阿拉伯头号英雄纳赛尔的忠实信徒，处处以纳赛尔为楷模。更有趣的是他对毛十分崇拜且刻意模仿，例如模仿毛的小红书发行自己的绿皮书、比照毛的红色革命发动“绿色革命”、发动清除西方影响的文化革命、完全接受毛的“第三世界理论”，等等。

如同毛一样，卡扎菲无所畏惧地对抗西方，驱赶意大利人、收回英美军事基地、实现石油国有化、支持针对西方的恐怖活动、制造震惊世界的洛克比空难等等。

他不在乎与西方国家结怨，甚至敢与世界头号强国美国兵戎相见。在内政方面，卡扎菲似乎深得其偶像毛的真传，创意迭出：1977年，改国名为“大阿拉伯利比亚人民社会主义民众国”，任命自己为“革命导师与兄弟领袖”、“人民委员会总秘书”。1979年，又辞去除“革命导师与兄弟领袖”之外的所有其他职务。

在利比亚版的文化革命中，他以铁腕清除对手，其中包括传统政治精英与“革命老战友”，最后身旁只剩下自己的家族势力与少数亲信。

与毛一样，卡扎菲是那种自命天生要拯救世界的人，只是因他的国家实在太小，才满足于首先拯救非洲。

他在利比亚设立了非洲投资银行——只在很多年后中国人才在亚洲做了类似的事情。卡扎菲在非洲国家中获得的荣誉颇为可观：1982年任非洲统一组织主席；2008年，200多位非洲国王或酋长，在利比亚城市班加西将“万王之王”的头衔授予卡扎菲。

连曼德拉都承认：卡扎菲是我们时代的革命偶像之一。笃信阿拉伯民族主义的卡扎菲，未免走得过头了，他竟天真地以为，他有义务关注任何阿拉伯国家的事务，毫无顾忌地滥发议论，这终于使他成为一个越来越不受欢迎的人。

与他的楷模毛不同，卡扎菲并未完全失去现实感，很在意利比亚人生活的改善，而巨额的石油收入及不多的人口，使他足以做到这一点。

在免费医疗教育、必备消费品价格补贴、新建住宅与公用设施等方面，一个社会主义政权所能做的事情，他都做到了。他使600万利比亚人在非洲率先摆脱了贫困。尤其胜毛一筹的是，他多少懂一点现代政治宽容的价值。1988年，他亲自驾驶推土机推倒首都监狱的大墙，放出了400名政治犯。

有人称赞他生活简朴，不失一个虔诚穆斯林的本分。他声称宁愿骑骆驼而不爱坐高级轿车；他宁愿住帐篷而厌弃现代化豪宅，尽管他的超级帐篷可能更豪华更费钱；即使外访，他也少不了带上帐篷，毫不计较由此的花费与给东道主增加的麻烦。

卡扎菲被推翻后，他那些被曝光的宫殿表明，绝不像他刻意要让外人相信的那样，他真的是什么清教徒；实际上他对任何舒适的西方享受：游泳池、网球场、健身房、高尔夫球场等等都情有独钟。

与毛一样，卡扎菲也是那种随时准备大幅度改变自己策略的人。毛在1972年出人意外地接待尼克松，震动了全世界。卡扎菲的突然转向与西方和解，也让局外人大跌眼镜。还在1993年，卡扎菲就出人意外地盛赞克林顿为“新世界的救星”。911之后，卡扎菲更是一反常态，强烈谴责恐怖活动，并采取行动改善与西方的关系，主动放弃核武研制。2003年，与英美达成赔偿“洛克比空难”的协议。可惜，这些惊人举措似乎为时已晚。

卡扎菲的下场颇具戏剧性，不仅出于他本人所料，恐怕也非世界大多数人所预料。

2011年2月，在突尼斯“茉莉花运动”的触动下，利比亚爆发大规模抗议示威，要求已统治利比亚42年的卡扎菲下台；随后，发展为武装起义。8月22日，反政府武装攻占首都，政权更迭；10月20日，卡扎菲在其家乡附近的一个涵洞中落网，随后被击毙。一世枭雄，如此收场，该让那些贪恋权位至死的独裁者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