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无政府

如果说，有一种“主义”乃为任何政府所不容，那肯定就是无政府主义了——它宣称反对任何政府！不消说，威权政府尤其不能容忍无政府主义。你不会不记得，在文革年代，被批为无政府主义，几乎就是反革命了。就是老百姓，也不可能认同无政府主义：倘若没有了政府，谁来为民作主？无政府主义者若不是疯了，怎么可能生出如此荒诞的念头？这不能不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欧美

无政府主义是什么？我们的兴趣与其说在其定义，不如说在其故事。但关于无政府主义的故事最为庞杂，如果不首先对无政府主义的宗旨略加清理，就根本无法讲述它的故事。

无政府主义源于对社会权威的失望与怨恨，因而也是对权威统治失败的一种反应。既然无政府主义的反抗对象乃是政府这种无所不在的强制性力量，那么无政府主义所凭借的社会资源，亦必具有无所不包的普遍性。因此，无论作为哲学还是社会运动，无政府主义都具有普世的规模，它深入到人类文明的所有领域，也触及几乎所有社会阶层与社会力量。这样一来，无政府主义的故事，就不能不牵动世界现代史的所有重大事件。

简单说来，无政府主义的宗旨就是反抗权威。自然，无政府主义的历史紧紧联系于权威统治的失败史。基于人类分裂的社会统治，一开始就包含着失败，包含着一部分人的愤懑与反抗。因此，无政府主义本质上起源于文明史的早期。在古希腊文献中，就可以找到无政府主义的痕迹。但从那样遥远的年代开始讲述无政府主义的故事，未免太离题了。故事的起点，至少得放在开始有人自称为无政府主义者的时候。一种公然否认政府权威及其他类似权威的思想，该招致多大的愤怒与压力，因而使自己面临多大的危险！不到社会足够文明与宽容的时候，有谁敢于公开打出无政府主义的旗号呢？

19世纪中叶之后，这样的文明时代终于来到，于是有了第一个自称的无政府主义者，他就是法国社会主义思想家蒲鲁东（1809—1865）。他发表于1840年的《什么是财产》一书，成了蒲鲁东派无政府主义的经典。第一次以比较明朗的面貌走上历史舞台，无政府主义就遇上了马克思主义这一劲敌，真是冤家路窄！无政府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的跨世纪缠斗，是现代史上最惊心动魄的悲喜剧之一。对于蒲鲁东的严厉批判，构成马克思主义文献中的重要篇章。

不同于具有严格内涵的马克思主义，无政府主义具有极大的包容性，它将大量高度对立的思想倾向集于一身，以致成为各种社会思潮的一个最大的汇合地。在逻辑上，这是很自然的。试想，为了对抗权威，克服权威统治的种种弊端，人类智慧能发明多少千奇百怪的办法，就可能发展出多少种无政府主义！

试看一些曾具盛名的无政府主义牌号：

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无政府主义 蒲鲁东就是最大的社会主义的无政府主义者，他为通向无政府的社会主义，发明了基于自发性秩序的互助主义。同样持互助主义的著名无政府主义者克鲁泡特金，则成为无政府主义的共产主义者。颇为有趣的是，无政府主义与共产主义不无契合之处，两者在教义、组织、行动、策略等方面的互相交织，都远超人们的想象。资本主义的无政府主义，主张个人自由地参与经济活动的权利，其理论代表是罗斯巴德，他宣称，资本主义与无政府主义互为实现彼此的最佳路线。

集体主义与个人主义的无政府主义 社会主义者通常也是集体主义者，蒲鲁东就是主要的集体主义的无政府主义者。个人主义的无政府主义主要发展于美国，它强调个人的自治权。

无神论与基督教的无政府主义 大多数无政府主义者倾向于世俗主义，其中有些甚至是无神论者。少数人属于基督教无政府主义阵营，他们以上帝的至高权威对抗政府的权威，有些也反对已经腐化的国教权威。最著名的基督教无政府主义者是托尔斯泰（1828—1910），他著有《上帝之国在你心中》一书。

暴力与和平主义的无政府主义 无政府主义被普遍认为有暴力倾向。确实，无政府主义者曾制造一些著名的暴力事件，例如暗杀政界人物。巴枯宁就是鼓吹暴力的著名的无政府主义者。在西班牙内战中，无政府主义者是共和派的中坚之一，他们的英勇无畏书写了内战的最光辉的篇章。基督教无政府主义与美国的个人主义无政府主义，通常都是和平主义者，主张彻底的非暴力。托尔斯泰就是非暴力主张的最著名拥护者。

了解了这些事实之后，你多半不再有一种自信，敢于轻率地给无政府主义者贴上某个明确的标签，例如恐怖主义或者个人主义之类。在中国，文革的过来人大概会将无政府主义者想象为：自由散漫、无法无天、目无纲纪、破坏一切……，总之具有所有能想象到的人类劣根性。文革中当然有不少这样的人，但他们都够不上无政府主义者这样的头衔。无政府主义者或许很不足取，但其中不乏具有真诚信仰且德行高尚的人，而且其所信仰未必都荒诞浅薄。

俄罗斯

俄罗斯是许多欧洲思潮的接收者；例如共产主义、自由主义、民粹主义等等，都在俄罗斯有广泛影响。另一方面，通常不被注意到的是，俄罗斯有一种特别重要而独特的“出口”：流亡者。自彼得大帝时代以来，俄罗斯的流亡者就是欧美社会中一个很特殊的群体，他们所拥有的巨大能量，影响到一些著名的历史事件。一些最著名的流亡者：巴枯宁、赫尔岑、克鲁泡特金、列宁、托洛茨基等，都是世界闻名的人物，其中恰好有一些著名的无政府主义者。

巴枯宁（1814—1876）是最著名的俄罗斯流亡者之一，也是影响很大的无政府主义者，是许多国际无政府主义运动的组织者。从1868年开始，他就成为第一国际内反马克思派别的领袖。对于他所组织的那些神秘派别活动的批评，占据了马克思、恩格斯著作中的颇多篇幅。巴枯宁的一个著名观点是：马克思的理想具有独裁主义倾向；马克思的政党一旦取得权力，将会和他们推翻的统治阶级一样糟糕。实在不幸！这一预言竟被前苏联的表现所证实。

现代左派运动内部，也常常爆发列宁主义者与无政府主义者之间的争论，这种争论实际上就是马克思与巴枯宁的历史性争论的继续。正是前苏联的失败，更坚定了无政府主义者的信念：革命产生的官僚阶级与它所取代的独裁官僚，都是压迫社会的统治阶级；社会的彻底解放，有赖于以普遍的社会自治取代权威统治。这样一来，列宁主义者在俄罗斯的失败，就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推高了无政府主义的声誉；不知这是喜还是悲？

讨论俄罗斯无政府主义而不提及克鲁泡特金，就等于没有入门。克鲁泡特金（1842—1921）之父是世袭亲王，本人曾为军官与业余地理学家，对政治的关切使其成为革命家、流亡者、无政府主义运动的精神领袖。他长期旅居瑞士、法、英等国，十月革命前夕回国。他主张在没有国家权力干预的条件下，依靠自发的工农苏维埃，实现人类的彻底解放。他一生公正无私，胸怀坦率，被罗曼·罗兰赞为实践了“托尔斯泰追求的理想”。如果要在无政府主义者中找一个高尚人物，那么克鲁泡特金就堪为典范。他的名著《互助论》是无政府主义理论的经典之作。

俄罗斯的无政府主义者曾是十月革命的积极参与者，但在十月革命胜利之后，他们很快就成为布尔什维克的主要镇压对象。1921年喀琅施塔德叛乱事件之后，大量无政府主义者被捕或者转入地下；乌克兰的无政府主义农民军，则参与了对抗布尔什维克的内战。

1926年，在巴黎的俄罗斯流亡者发布了《自由共产主义组织纲领》，成为俄罗斯无政府主义者对抗布尔什维克的旗帜。无政府主义本来就是马克思主义的宿敌，此后更是苏联政府的心腹之患。

中国

今天的中国人多半不知道，最先传入中国的西方激进社会思潮，并非马克思主义，而是无政府主义。

无政府主义的传入主要通过留日与留法学生这类媒介。在中国，首先打出无政府主义旗帜的是刘师培、吴稚辉等人。1907年，留日学生刘师培、张继、何震等人组织了“社会主义讲习会”，出版《天义报》、《衡报》，宣传无政府主义。与此同时，吴稚辉、张静江、李石曾等人在巴黎组织了“新世纪社”，介绍巴枯宁、克鲁泡特金、蒲鲁东等人的学说，鼓吹颠覆一切强权的社会革命。

1912年，刘师复在广州创办刊物《晦鸣录》（后改为《民声》），发表《无政府共产主义同志社宣言书》，制定了无政府主义的行动纲领：《无政府共产党之目的与手段》。经刘师复的发动，在常熟、南京、上海、广州等地出现了一批无政府主义组织，其影响及于某些手工业工人。

1918年之后，无政府主义的组织与刊物发展到全国，包括90余个团体、70多种刊物。依政治主张可分为三派：即无政府共产主义派、无政府个人主义派、无政府工团主义派，三者分别以黄凌霜、朱谦之与郑佩纲为主要代表。

1924年之后，随着国共合作的进展与国共两党的崛起，无政府主义运动逐渐衰退与分化。1927年之后，仅余下少数信仰者与出版物。

无政府主义在中国传播的过程中，实现了一定程度的本土化。观察中国无政府主义的特点颇有启发性。与西方无政府主义比较，中国无政府主义明显地偏向于源于“大同”理想的乌托邦：废除私有制；消灭阶级，消灭家庭，消灭种姓；实现人人平等；设立公共养老院、公共养育院，等等。想必你已看出，这类“大同乌托邦”，正是后来左派领袖们高度偏爱的目标，1958年之后就纳入了人民公社的蓝图之内。而最早鼓吹“大同乌托邦”的那些无政府主义者，在1949年之后却被扫进了历史垃圾堆。

能无政府？

迄今为止的无政府主义运动，似乎并没有什么真正成果。这就不免令人怀疑，无政府主义信仰是否真有根据？集中到一句简单的话就是：

是否能够废除政府？或者简言之：能无政府？

回答首先取决于：政府的职能是什么？主要可归结于如下三项：

A. 提供公共服务，包括防务、公共安全、司法等。

B. 组织、管理经济活动。

C. 管理文化、教育、宗教及其他精神生活事务。

在现代发达社会中，社会的自治功能高度发达，政府职能C已经充分弱化；随着文明水平的进一步提高，这项职能似乎将最终消失。至于职能B，微观经济活动早已成为市场主体的私人事务，完全脱离了政府的管辖。政府仍然担负的宏观管理职能，也在日益縮小其业务范围，提升其专业水平。职能A仍然将在较长时间内发挥作用，它提供社会所需求的主要公共产品。当全球的文明水平大幅提高之后，对这种公共产品的需求无疑也将逐渐减少。

概而言之，在未来的高等级文明时代，政府仅保持大大弱化的职能A及微不足道的职能B。为履行所剩无几的这些职能，只需要一个很小的政府就够了。在这个意义上，无政府主义者的大部分目标行将达到；甚至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人类社会将几乎不受操控地自动运行。将这种状态说成是无政府的，亦无大错。

但在绝对的意义上，政府将始终存在，且将保持其适当权威。在这个意义上，无政府主义者的理想的完全实现，永远是一种空想。更重要的是，即使是部分政府职能的消失，也是文明成长的自然结果，而不是任何社会势力能够强行推动的目标。无论多强势的无政府主义运动的不倦奋斗，其效果都十分有限，甚至无果而终。

由此观之，无政府主义思潮不无合理性，应当获得一定正面评价。但是，无政府主义运动在其强势扩张的过程中，不惜扫荡被它视为障碍的一切，锋芒所及，往往玉石俱焚，给文明造成重大损失，那将是文明史上不那么光彩的一页。在这一点上，将无政府主义比拟于在中国广受憎恨的极左派，并不算太冤枉。

无政府主义的故事，或许已经到了人们不再特别关注的时候。无政府主义运动，曾经涌现出无数英勇斗士，他们的后人在回顾历史时，将洒下热泪，或许还将留下无限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