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病

2014年俄罗斯到处流传一个笑话：“普京、卢布、油价明年都将奔向63”，即2015年普京63岁，汇率将是63卢布1美元，油价将是每桶63美元。

我对普京的年龄不感兴趣；至于汇率与油价，则正是目前的热点问题。自从卢布狂跌之后，人们就惊呼俄罗斯金融风暴来了。那么灾难的源起呢？有人说是伤于西方的制裁与石油跌价。而其实，俄罗斯不是伤了，而是病了，它所患的是有点特异的俄罗斯病。

多事之秋

2014，对于俄罗斯可真是流年不利，这个老病夫有点撑不住了，它所染的俄罗斯病可是由来已久啊。

怎么会呢，普京在不久前不还风光无限吗？2014年3月17日，克里米亚通过公投决定加入俄罗斯。成功吞并克里米亚，使从来信奉沙文主义的俄罗斯人欣喜若狂，普京的声望更是直线上升，支持率一度达到85%。

5月12日，乌克兰东部两州通过公投，成为亲俄的独立共和国。此后，乌克兰内战不断，俄罗斯力挺东部叛军，成功地将对手乌克兰拖入苦海，这一得分又在俄罗斯国内激起欢呼声一片。

面对西方的制裁，普京毫不退缩，8月7日宣布实行反制裁；8月22日，满载补给的俄罗斯车队长驱直入乌克兰东部；8月25日，东部叛军在俄罗斯的力挺下大举反攻，乌政府军节节败退，局势急转直下，俄罗斯国内又是一片欢呼，普京的支持率再创新高。

正是普京，让这个已衰退的昔日超级大国，难得地重新品尝了蔑视国际社会的快感。普京的勇武张狂，一点不输于二战前夕夺得捷克苏台德地区的希特勒，他能不得到俄罗斯人的狂热拥戴吗？

然而，鲜花与欢呼只是暂时掩盖了灾难的来临。2014年3月，作为对俄罗斯干预乌克兰局势的回应，欧美一致决定实行制裁，决心“最大限度地”在经济上孤立俄罗斯。

俄罗斯经济已经带病运行多时了。2013年，其外汇储备缩水了1000亿美元。面临制裁与油价下跌的双重打击，普京即使使出浑身解数，也难逃厄运。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资金滚滚流出俄罗斯，卢布跳水，经济直线下滑，通货膨胀加剧，1998年金融危机的梦魇紧压心头。

邻近2014年底时，已被人们恐怖地预告过多次的那只狼终于来了：12月15日，卢布暴跌13%，创下1999年以来的最大单日跌幅；俄罗斯央行拼命一搏，次日凌晨即宣布大幅提高利率至17%，但这并未能止住跌势，16日汇率仍然下落至73卢布1美元，而且一度跌至80卢布1美元。17日，俄罗斯财政部宣布将出售70亿美元救市，这一利好消息对汇市仅有轻微影响。

在2014年之内，卢布已经贬值近60%，在世界主要货币中，没有比这更差的表现了。俄罗斯央行行长承认，如果货币市场继续对抗卢布，央行“也不会有办法制止它们”。至少眼前没有一点好消息，油价还在继续下跌。有人认为俄罗斯的危机还才刚刚开始。

比统计数字更可怕的，是排在俄罗斯银行与商店前的长队，没有比这更明白无误的信心指标了。在俄罗斯好兄弟的危难之际，我们的央视记者表现得够义道了，特意在莫斯科街头挑选了一组镜头，报道了俄罗斯人如何信任普京的新闻。

媒体人怎么就不明白，那潮水般涌向银行挤兑美元的俄罗斯人，那些疯狂地抢购商品以便花光自己的全部卢布的俄罗斯人，对普京可没有那样大的信心。

我们的一些可爱的学者，也不失时机地站出来安抚俄罗斯：俄罗斯经济并没有那么脆弱，目前的危机不过是人们的心理作用。不错，信心源于心理作用。

但令人惊讶的是，这些深奥的先生们竟然不懂得，一个尽人皆知的现代经济学事实：信心代表了实实在在的经济力量，它一点也不输于有形的真金白银！

老病缠身

普京大概没有料到会有今天。他心中想的一直只是：如何确保执政20年，以便再造一个堪比当年苏联的俄罗斯。

有一位雄心勃勃、坚韧不拔的领袖，的确不失为俄罗斯人之福。可惜，这位俄罗斯领袖壮志有余，而韬略与眼光都不足；他已经执政15年，依然没有将俄罗斯带上一条成功之道。

他最大的失误就在于，未能根治俄罗斯的老病——实际上，他根本就不明白，俄罗斯究竟病在何处；更不会意识到，俄罗斯早就老病缠身，即使没有乌克兰危机，没有石油恐慌，俄罗斯的经济危机都是迟早的事。

“俄罗斯病”的症状其实是很明显的，这个世界上任何明白事理的人不可能没看出来。

除了武器与能源之外，俄罗斯几乎不能为世界提供任何值得一提的产品。你可曾买过一件像样的俄罗斯商品？就是俄罗斯自身，大量的消费品——日用电子产品、服装、食品等等——也仰赖国外。

上天太惠顾俄罗斯了，使它似乎有永远开采不完的石油与天然气；这种宝贝，永远也不会缺买主，俄罗斯又何必去艰苦创业，能不乐于坐享能源红利！俄罗斯的能源销售收入，竟占总出口的75%，占国家财政收入的一半。只是油价暴跌一来，无论普京还是民众都无可奈何了。

但油价暴跌这种事，毕竟十年难一遇啊，谁会因担心这种风险而付不菲代价去改变经济结构呢？卖武器固然是一种厚利生意，不过毕竟并非人人需要武器，西方大国尤其不会需要俄式武器。但普京就是乐此不疲，因为这特别合于他的大国情结，也合于俄罗斯的军国主义传统。

这样一来，俄罗斯就只能维持一种畸形经济了，这在世界大国中几乎是独一无二的。

固然苏联早已不在，但就主要由国家控制经济而言，俄罗斯与苏联并无二致。普京一点也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好，还在一股劲地推进国有化，继续挤压已经十分狭小的民营经济空间。

国家主义的偏执传统，并非完全是一项苏联遗产，它深深地植根于古老俄罗斯的村社土壤中。具有深厚的“村社集体主义”情结的俄罗斯人，从来都缺少商业冒险精神与个人创业冲动。私人中小企业之少，在新兴经济体中，俄罗斯是特别突出的。而恰恰是这类企业能够发挥重要作用，在经济转轨时期尤其如此。

一个空有无边无际的黑土地，却宁可躺在家里喝伏特加，绝不肯自己动手种点蔬菜的民族，你能指望它的经济引领全球吗？

此处不妨引用一句唯物史观的套话：有什么经济格局，就一定有什么观念形态。一个始终在国家卵翼下过得有滋有味、悠闲自得的民族，在危机降临之际，要每个人奋起把握自己的命运，那只能是异想天开。

我们的央视记者所看到的也没错：俄罗斯人依然是那样泰然自若、从容不迫，“我们信任普京”，这未必不是实话。但普京毕竟不是神，他能有三头六臂，拨转乾坤？

正因为有这样的子民，才有普京这样我行我素的领袖；正因为有普京这样的领袖，才使对俄罗斯病失去了施行手术的机会。这样一来，俄罗斯病也就变本加厉，一旦风寒突至，就只有一病不起了。可见，今日俄罗斯之劫难，并非事出偶然。

要确信俄罗斯今日命运之难以避免，还不妨指出：患俄罗斯病的也不只一个国家，而且所有患俄罗斯病的国家都不免类似的恶运。较明显的例子可举出伊朗、尼日利亚、委内瑞拉等等。当然，这些都不是大国，与俄罗斯的情况自然不尽相同。

普京无责？

现在，让全世界最不可思议的，倒不是俄罗斯的货币危机，而是普京的异乎寻常的稳固地位。似乎，国家越糟糕，普京就越强大！这岂不让全世界的执政者艳羡至极？普京的支持率依然高企——至少目前是如此，谁敢对以后的事情打包票呢？

事情的怪异之处恰恰在于，普京根本就不配得到这种幸遇。

普京对于世界如何，就不说了。就对俄罗斯的贡献而言，普京也不及那些为改进俄罗斯的社会结构，踏踏实实地做点实事的人，例如现总理梅德韦杰夫与前总理卡西亚诺夫。

在俄罗斯舞台上，普京比任何人都有更好的机会大显身手；他完全可以利用其高支持率，在高油价时期进行大刀阔斧的产业调整与产权改革，改变俄罗斯经济的畸形结构。如果他做了这件事，在石油恐慌到来之际，俄罗斯必定有大得多的抵抗力。然而，普京却没有这样做——更可能他压根儿就没想到有此必要；他白白地浪费了自己的所有优势与资源。

这个昔日克格勃特工，似乎除亮肌肉与整军经武之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历史将判定，普京根本不是一个优秀的领袖；但他确是一个得天独厚的幸运儿，其最大的幸运，就是今天的俄罗斯人只认普京。这是十分复杂的现实与历史条件造成的，不去谈它。普京的支持率愈高，历史就愈难原谅他的错失良机、无所作为。

俄罗斯内外都会有不少人为普京辩护。

最似是而非的理由是：油价暴跌可不是普京所能预料到的！不错，几乎没有人曾准确地预言油价暴跌。但是，普京总该知道，高油价不会是永远的事，你不该早就为这一天的到来预先做点什么吗？归根结底，问题还是集中到经济改革上的无所作为。

单一经济之不足以应对危机，早有历史教训在（例如掉入石油陷阱的荷兰），这种知识，普通俄罗斯人可以不知道，但普京却无权佯作不知。

普京的拥趸最乐于做的，就是将俄罗斯经济崩盘的责任推给“罪恶的”西方制裁——俄罗斯人从来都有将自己的一切坏事归咎他人的美好传统，这也是俄罗斯病的病症之一。

这里且不去评论俄乌之间的是非曲直，而仅仅从现实利益的角度，评论一下俄罗斯的应对之策。

首先，西方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绝不可能对俄罗斯实行不顾后果的高强度制裁；对于俄罗斯的非常有限的制裁，绝不是俄罗斯经济危机的主要原因。

其次，普京在决心干涉乌克兰之前，应当能判定西方必然会制裁；也不可能不预料到，西方的制裁将严重伤害俄罗斯经济。那么，政治领袖的智慧恰好就在这里：你权衡好了利弊得失吗？

普京的辩护者会说，为维护核心利益，普京别无选择。但俄罗斯的经济稳定，不是更大的核心利益吗？当年宁弃领土也要签订布勒斯特和约的列宁，难道不是维护核心利益吗？还有，乌克兰危机的酿成，绝非一朝一夕，一个有智慧的大国领袖，不早该采取一些高明的外交措施化解危机吗？当然，这些都不是不可一世的普京大帝所乐意做的，那就别抱怨对手的出手不逊啦。

干卿底事？

俄罗斯危机这幕大戏的最有趣的一幕，竟然在我们这里上演，真令人啼笑皆非。这段时间，我们的报刊上充满了“俄罗斯不动声色”、“俄罗斯人乐观面对”、“民众力挺普京”一类的通栏大标题，仿佛这些人已换了一个祖国，颇给人以世事颠倒之感。

我们真值得为他人两肋插刀吗？

不错，眼下俄罗斯是遇上大麻烦了。他人有难，给予同情应是为人之道，身处礼仪之邦的中国人或许更应如此。

但别忘了，俄罗斯可是一个傲气十足的大国，它才不会在意你那点廉价的同情。须知，国际交往仅仅以利益为考量，用不着任何温情脉脉的妇人之慈。在中俄交往中，我们这一类的天真幼稚吃亏还少了？对于俄罗斯，自然不应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但如此也就足矣。

况且，你要表现自己的古道热肠、悲天悯人，也认错了对象。对所有不幸蒙难者都可以施以援手，唯独不能给予俄罗斯！

俄罗斯对你可曾好了去？你可别忘了，北极熊手头至今还有我们几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它的最先进的武器正在运往越南与印度的途中，也许明天就会让你尝尝它的厉害。

北极熊一贯的傲慢无礼，大概我们已经习惯了，不觉得什么，甚至反而看成一种亲切。你想必以为，不计旧怨是一种美德；在国际交往中，从来不时兴什么以德报怨，除非是不可救药的幼稚病患者。

就算你要表现高风尚，以德报怨，略表善意也就足够了，总不能付出重大代价。在俄乌欧美缠斗正酣之际，对俄罗斯的立场表示理解，或许并不为过；但公然选边站队，就太不明智了。

你就那么自信选择了道义，其中的是非曲直真的洞若观火吗？为了力挺一个从来都不可靠的朋友，值得冒结下仇敌一片的风险吗？在错综复杂的国际社会中机巧周旋，中华智慧可提供永远用不完的谋略，你就不能更活络圆通一点吗？

就算要一表侠义心肠，对俄罗斯施以援手，也绝不可与它捆绑在一起！双方的领导人似乎还不糊涂，已多次表示绝不结盟。1950年的那种条约约束下的同盟当然没有了，今后几年也不太可能有。但全世界都看清楚了：中俄之间大大小小的协定源源而出，仅仅在2014年10月就签订了38份政府间与企业间的合作文件。

那些东西我们都仔细权衡过了吗？与狡诈的北极熊打交道而不吃亏，历史经验可不足以提供太多信心啊。

就算承受一点双边协定的约束，也绝不能输掉真金白银！2014年10月，两国央行签订了有效期为3年的双边本币互换协议，规模为1500亿人民币换8150亿卢布。在卢布大幅贬值之后，除非我们给俄罗斯送巨额的钱，我不知道怎么执行这笔交易。

对于一个处于悬崖边的不稳定经济体，对于一种正在下行的货币，贸然签下如此大单，我不知道这算哪个层次的智慧。在一个法治国家，这样的重大失误肯定是要被追责的；而在我们这里，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即使知道，又有多少人会真正当一回事？我们的钱真的已经多到用不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