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何足道

受过“反修批修”洗礼的国人都记得，修正主义者伯恩斯坦的名言“运动就是一切，结果是不足道的”，已被批得臭不可闻了。只是，恐怕没有几个人认真想过：过程与结果，究竟哪个更重要？即使仅牵涉个人的人生际遇，此问题也未必很简单。

立志种种

任何人在年少之时，对未来多少有所憧憬。“志存高远”与“胸无大志”，无疑是两个相差很远的境界。鼓励年轻人立志成才，是我们的文化传统中非常看重的一点。

这不只是对下一代的关切，恐怕更是上一代人之利益所在：光宗耀祖要紧啊！

其实，年轻人立不立志，并没有初看起来那样重要，因为大多数人的人生轨道，差不多已由既定社会关系安排好了，你还能有多大选择余地？你的志向，通常就是沿着社会所框定的道路，走得近些或是远些而已。

父辈的希望自然是你走得越远越好，望子成龙嘛——我一直深感困惑，我们的先人怎么就不能看出这句话犯了大忌：你望子成龙，叫皇帝老儿怎能高枕无忧？就是“望子成相”，也多半会好梦成空，你想一个国家能有几个相位？

且不管这些，励志总归是大事。师法历代豪俊，向来为我们的教育传统所看重。古往今来胸怀大志者何止千万，但能载入青史者必定寥寥。可见壮志未酬者从来都是绝大多数；终于胜出的极少数人，总有某些非凡之处，自不待言。

在司马迁眼中，陈胜还算个人物，否则就不会为他立一“世家”了。且看司马迁如何写陈胜的少年立志：

陈涉（即陈胜）少时，尝与人佣耕，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曰：“苟富贵，无相忘。”庸者笑而应曰：“若为庸耕，何富贵也？”陈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已为成语的“鸿鹄之志”，原来就出自雇农陈胜。可见，任何时候都不要蔑视贫贱之人。陈胜的另一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就更加宏远，已经志在天下了。这句豪言壮语，究竟激励了多少英雄豪杰义无反顾地去争天下，确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与陈胜同时代的项羽，出身世家，志向更大是毫不足怪的。据司马迁的记载，秦始皇游会稽时，前往看热闹的项羽不禁感慨万分，说“彼可取而代也”。没有这种志向，他敢起而造反？可惜天不助他，后来取代秦始皇的却是另一个人刘邦。

刘邦也有与项羽类似的志向，据司马迁说，刘邦在游秦都咸阳时目睹过秦始皇，他慨然说“大丈夫当如此也”，这种口气，与项羽没有什么两样。不同的只是刘邦比项羽更幸运，他终于如愿以偿。

也不能老盯着有志争天下的人，那样故事就太少了。立志拜将封侯的故事也够诱人的。且看《后汉书》写班超的立志：

（班超）家贫，常为官佣书以供养。久劳苦，尝辍业投笔叹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左右皆笑之。超曰：“小子安知壮士志哉！”

班超志在效法张骞，平定西域。他终于壮志得酬，其所建树甚至在张骞之上。可惜，历代效法张骞、班超，志在立功边关者太少，更缺少冒险远征印加帝国的皮萨罗那种人；否则，今天的西伯利亚，恐怕就不会在俄罗斯的版图之内了。

胸怀大志的文士也代不乏人，首先不能不提到司马迁。司马迁生于“太史”世家，继父业编撰历史。他在蒙李陵之祸后，完成《史记》的志向更加坚定。

他这样谈到这件事的意义：“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而明之，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攘焉！”司马迁终于做成了这件事，实在是功莫大焉。

壮志难酬

天下志士不可胜数，志得意满者能有几人？可见，“壮志难酬”纵然是千古浩叹，实际上是一种常态，没有多少人能逃此劫数。

前面提到的陈胜、项羽的壮志未酬就不必说了。史上还有不少豪杰之士，其壮志难酬的故事或许更加动人心弦。

众所周知的一个千古名句是：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身先死”的英雄当然是壮志未酬了。其所以“未酬”，未必是才能不济，也不一定是时势不容，而是命运不济，或者天不假年，或者惨遭横祸。例如，早夭的贾谊、郭嘉、周瑜、王勃；未尽天年的诸葛亮、孙中山、蔡锷、鲁迅；屈死的岳飞、文天祥、于谦、袁崇焕、谭嗣同、邹容、宋教仁、林昭、田家英，等等，都属于这种情况。

倘若命运之神能多给这些人一些岁月，未必就能肯定，他们就一定有多大的作为；能肯定的只是，他们在临终之际，想必还有满腹未了的筹划。这真叫死不瞑目啊。

更多的人当然不致如此壮烈，但在离开这个世界时，同样带着许多未了之愿。

其中，有些人是意识到大势已去，无力回天，只好任凭一生事业付诸东流。例如，明末的王夫之、黄宗羲、顾炎武等就是这样。

有些人则只是个人被排除出社会舞台的中心，对于个人成就不再作什么指望罢了。例如，民国年代的段祺瑞、吴佩孚、蔡元培、陈独秀，鼎革之后的李立三、张闻天、王稼祥等都属此类。

成功之憾

如果志得意满、功成名就，那就一定顶着桂冠、泡在蜜汁中，无忧无虑地悠然度日了，岂不快活似神仙！究竟是不是这样，就只有去问那些成功人士了。

颇令人惊奇的是，恰恰有许多成功人士，并不觉得成功的结局如何美妙。他们不仅不其乐融融，相反苦恼多多；会有些什么苦恼呢？

结果不够满意。虽然达到了预期的目标，但从结果来看，那个目标似乎低了些，还不及张三李四呢，我总不能落在他们后面！一想到我的能力或许在张三李四之上，结果却略逊一筹，那种羞辱就更不堪忍受。

与其下大力气争得这份不尽人意的成功，还不如当初什么也不干——人就是这样一种永不知足的动物，这种苦恼是没人能治的。

结果不够刺激。虽然功成名就，眼下无人能及，但没想到头上戴着那顶桂冠，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滋味，不过尔尔。四面虽然有掌声、鲜花与喝彩，但那都是弹指间的事情，根本不值得当一回事，谁不知道那不过是例行公事，说不定成就不及的人也能得到这些。

荣誉在渴望它的想象中确实挺美，谁知真正品尝起来却淡如白开水，还不如没有也罢——求名得名，即使是白开水也喝了吧，到哪里去找法子变成甜开水呢？

美味不能持久。才戴上桂冠的滋味确实很美，就是那美味维持不了多久。

当初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可不是仅仅为了这一瞬间的快意！应当有一种持久的、甚至永远的满足，奋力去争取才是值得的，否则不要也罢——仅凭一时的奋斗就能换来永久的满足，确实挺美，但这种事情肯定世间罕见，能有什么办法呢？

结果随时贬值。想当初大功告成之际，那成功何等显赫，何等金光闪闪！但随着世易时移，那个辉煌成果就是越看越不怎么样，当初那闪闪金光渐渐消失殆尽，以致连自己都羞于提起。

可能是因为，他人推出了分量更重的新成果，以致遮盖了旧成果的光辉，让你相形见绌；也可能是因为，你的价值观随着文明进步而发生了变化，不再看得上自己曾经的一些成就。你可能在反右时是积极分子，功劳赫赫，后来不免羞愧难当；你在文革中可能是冲锋陷阵的红卫兵，后来未必不懊悔不迭。这样一来，你一生的奋斗可能有一部分会化为乌有，能不深感沮丧？

真没想到，成功人士居然也会有这样多的苦恼。可千万不要责备成功人士不识好歹，无端怨天尤人；须知，以上种种想法，根本不像局外人看来那样庸人自扰、荒诞无稽。实际上，这都属于人性的本能反应，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过程至上

于是我们看到，胸无大志的人，有一个价值欠缺的人生；壮志未酬的人，有一个留下无穷遗憾的人生；功成名就的人，可能最终还是一个苦恼难消的人生。

这样一来，岂不真正中了某个邪恶幽灵的魔咒，人生永远是暗淡无光、在劫难逃？

确实说对了一半：遗憾与烦恼出自人的本性，必将陪伴我们一辈子，没有任何人能够完全幸免，无论你是成功者还是失败者。这件事并不像初看起来那么不好，除了说明你是一个不失真性情的人之外，此外不说明任何问题。

但我必须纠正另一半：成功人士的那些烦恼，其实是出于对生活的非理性期待，它至少是可以部分地消除的。为此，你必须调整一番心态，对生活有一种完全不同的期待。真正的误区在于，你干嘛要如此看重结果呢？

没有任何结果——无论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结果——足以让你终生乐在其中！其实，过程比结果重要得多；与丰富多彩、韵味无穷的过程相比，结果何足道哉！何妨将结果搁置一旁，一味去欣赏过程吧。

如果你胸怀大志，信心满满，开始踏上你的人生旅途，得衷心祝贺你，你将经历的必定是一番五彩缤纷、美妙无比的人生体验，无论其间有多少酸甜苦辣。

须知，你是去奋斗、去夺取、去探索、去尝试，去一点一滴地实现你的人生理想，你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你的成功的一部分；重要的并非最终成功之后的那场庆功宴，而是你在奋斗过程中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的那种成功。

如果你在这些接连不断的成功面前，无所感觉地倏然而过，那真是人生的莫大损失；人生幸福不正是由那一个个幸福片段构成的吗？

如果你正在人生奋斗的中途，在那里攻坚克难；最终目标固然还十分遥远，但不时能感受到部分的成功，那么得提醒你，你正是这个世界上的幸运儿：你有明确的目标、有值得肯定的事业、有执着于事业的充实生活，还能说不幸运吗？你的人生已经非常值得庆幸，尽管许多事业上的收获还有待时日。确实，庆功宴还不是眼下的事，但值得体验的幸福却不需要等待，它就在你的眼前，伸手可及，可不要错过啊。

如果你已经走完奋斗的旅途，不再劳碌奔波，得以颐养天年，真要祝贺你的功德圆满、足慰平生。

无论功多功少，业短业长，你的那份贡献都是独一无二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你是不可替代的。

别说什么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你为自己书写的历史，在人类所在的这个四维时空中，已牢牢地占据了一个位置，没有任何人能够将其抹去。特别，这段历史现在就展现在你的心中，它每天都会随你的意之所至，一页页地翻过，让你重新一遍遍地回味曾体验过的幸福人生，在你的有生之年，这番美妙滋味都不会淡去。对于人生的期待，难道最重要的不就是这些吗？

经历了这一切，体验了这一切，一遍遍地回顾了这一切，人生幸福岂不实实在在、完完整整地属于你吗？与这一切相比，你曾经追逐过的那个具体结果，那份业绩单，真的还有那么重要吗？那纵然是你永不忘怀的一道光彩，在你如此丰富的人生中，难道不只是一个被你远远超越的环节吗？也许，你终于会领悟到，结果确实不足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