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社会

当你不经意地一瞥蚂蚁窝时，大概不致被高度组织化的蚂蚁社会所打动，除了稍稍惊奇于这小动物的秩序与效率之外，充满于心中的，多半是居高临下的不屑。此时，你或许不曾去想，如果某个超人来到地球，他对于人类社会的观感，未必不近于人类之看待蚂蚁社会。

动物社会

电视节目中报道过的那个“人狼”的故事，实在匪夷所思：一个白人来到一个狼群中，刻意适应狼群的各种生活习性，成功地与狼和谐相处，且成为狼群一致接受的首领。正是这个特殊的狼首领，给人类传来了有关狼社会的宝贵信息。

成为动物社会首领的人，自然绝少。至于深入动物社会之中，或者长期据守在动物社会的近旁，仔细观察并记录下动物社会的详细状况的人，则时有所闻。

不久前媒体报道过，一个英国动物学家，为观察黑猩猩社会，竟然在非洲丛林中独自生活了38年！我不知道，这位学者对于自己长年的艰苦孤寂生活，是否觉得是一种牺牲。正是这些学者的默默工作，让人类多少了解到动物社会的一些知识。

在人类社会之旁，存在着多少类似的动物社会，难道不会减少人类的一点孤独感吗？应当明白，许多动物还是人类的近亲呢。

即使很初步的观察，也能对动物社会与人类社会作某些对比。

当然，你会首先强调动物社会与人类社会的巨大差距，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人类毕竟是生灵之王，将人类与动物相提并论，这似乎首先就严重伤害了你作为人的尊严。

人类具有高度发达的社会组织，能够制造精巧无比的工具，生产各种妙不可言的生活必需品；人类还有丰富多彩的文化生活，有多种多样的精妙的精神产品，等等。所有这些都是动物社会望尘莫及的。或许，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动物缺少人类所独有的自我意识与思想——但是否真是这样，也未必是学界的共识。

以上所述，大体上是事实。不过，真正富有启发性的不是这些，而是相反的事实：动物社会与人类社会有高度的类似性。这种类似性至今尚未得到充分的关注与研究。

首先不妨指出一些比较明显的类似性，它们早就被人类注意到。动物社会也可能有完善的组织与分工，例如蚂蚁社会就是如此。

动物社会也可能有某种权力结构，有独掌权力的独裁者，权力更迭通常伴随着血腥的暴力，某些灵长类动物社会就是如此。

动物社会也可能有某种集体防卫机制，在抵御天敌时有明确的分工，担任特殊职能的成员表现出令人惊叹的自我牺牲举动。如此等等。

动物社会与人类社会之间，还有一些类似性则比较隐蔽，不太被人注意到，或许更可能引起争议。但正是这些类似最具启发性，因而也是最有价值的。

首先，在动物社会中，本能或者无意识起很大的作用。

不妨观察一下蚂蚁社会：其成员永远本能地履行自己的职能，绝对无怨无悔；成员之间的分工永远是那样井然有序，你不能不相信每个成员都是本能地遵守着固定的规则，绝不会乱套。

动物社会的规则，在世代相传中已成为动物的本能，并形成动物社会的某种基因，这种基因的载体，或许就是该物种的某种生物基因。通过基因的遗传功能，动物社会维持着长期的稳定延续。

初看起来，人类社会似乎非常不同，但其实是很接近的。人类社会也充满了无意识，大多数社会规则已融入世代相传的习俗，被人们不假思索地、几乎本能地遵守着。而且，愈接近于无意识的规则，愈具有稳定性，被人们遵守得愈好。对这类规则的信守不渝，已接近于一种社会本能，或者社会基因，其载体就是社会的文化习俗。

其次，将动物个体结合成一个社会的联系纽带，就是成员间的利益相关性。

实际上，每个动物社会都是一个利益共同体，无论其成员是否意识到这一点。动物社会内部，大体上能维持和平共处，绝少大规模的自相残杀。动物之间也可能有等级划分，在不同等级之间也可能有争斗，但这种争斗总被本能地控制在低水平上。似乎种群的整体利益的至高无上，约束了所有成员。

大体上，人类社会也是如此。但人类明显地表现较差，内斗更多，自相残杀更难控制。不过，维护人类利益共同体的倾向，毕竟占据上风；否则，人类或许早已灭绝了。

文明误区

动物社会之所以对人类有价值，从根本上说，在于人类身上根深蒂固的动物性。说出这一点，不免使许多人难堪，但总有些并不令人愉快的事情，终究没办法否定。

没有人否定，今日之科学高度发达。但以为现在正是为人类智慧高奏凯歌的时候，却并不明智。或许，今日科学之最大缺陷在于，对于人自身的研究实在谈不上令人满意。

对人来说，最复杂的事情并非穿衣吃饭，而是人的意识活动。你不妨自省一下，关于人类意识你知道多少？今天人类社会中的种种事物，与人的意识究竟关系如何？人类已不乏详尽的政治史、经济史……，但关于人类的心理史，人们知道多少？你不能不承认，在这一方面，人类还处于幼稚阶段。尽管弗洛伊德的划时代研究，大大推进了人们对意识现象的认识，但其结果似乎是，不清楚的问题比已弄清的问题更多了。

一个最基本的问题是，人类生活中，哪些现象出于无意识，而哪些属于有意识？此问题远非初看起来那么简单。

前面已经说到，动物社会高度依赖于无意识。如果承认人类的根深蒂固的动物性，那么就得承认，在很多方面，人类仍然可怜地依赖于无意识——这也是弗洛伊德力图告诫人们的。但人的意识结构十分复杂，其运行机制远未弄清楚；因此，要人们贸然接受以上结论并不容易。

或许，从常识看来更自然的想法恰恰相反：人们总是在思考一切、筹划一切、预谋一切！这就不免陷入一些可悲的误区。

最主要的误区是：意志力无边、社会可规划、阴谋管一切。

意志力无边 没有人认为，那个独享清福的蚁王有什么意志力。但大多数人相信，人间之王是无所不能的，无论这个王叫做君主、总统还是领袖。

实际上远非如此。

希特勒该是最无法无天的独裁者了，但以为他完全无所顾忌地为所欲为，却不合事实。例如，残暴无比的希特勒，至少部分地遵守了有关战争法的日内瓦公约，对英法战俘给予某种人道待遇，不敢在战场上贸然使用毒气，等等。这当然不是出于善意，而是权衡利益的结果。希特勒尚且如此，其他不那么强势的统治者就更不必说了。

在那些更具历史纵深的问题上，意志力的作用就更小，甚至毫无用处。例如，文艺复兴时期的社会开化趋势、18世纪的人文主义潮流、19世纪的工业化进程、20世纪的全球化浪潮，都不是任何意志力驱动的结果，甚至不是多少人会明确感觉到或预见到的。

完全可以说，在事关全人类的重大议题上，意志力的作用微乎其微。既然如此，以为意志力无边，那实在是莫大的误判。

社会可规划 没有人认为，精美无比的蜂巢是蜂王或蜜蜂中的某个智者设计的，理由很简单，没有人相信蜜蜂会有这种高级智慧。

至于相信社会可规划、设计的人就多了。人们也确实看到了，莫尔设计了他的乌托邦，欧文设计了他的共产主义移民实验区，列宁设计了他的苏维埃国家，瑞典社会民主党人设计了他们的福利社会，伟大领袖设计了他的人民公社主导的幸福社会……。

这些设计，没有一个不是妙不可言，令人向往；但其结果，却多半并不美妙，有些甚至惨酷无比，远远出乎设计者的初衷。

能够怪设计者智力不逮吗？当然不是，实在是他们的使命过于宏大了，即使是盖世英才，也绝难胜任。试想，你心中那个全新的社会，包括无数个精巧复杂的“细胞”与“器官”，件件都得精心构思，考虑周详，谁能办得到？你又不是全知全能的上帝！在这件事情上犯糊涂，即使再伟大的人物也不免栽倒。

但也有特别清醒者的例子，其中就包括邓小平，他宁可去打桥牌，也不肯白花心思去描绘什么计划，一心认定摸着石头过河！但就是有人硬是将总设计师的桂冠戴在他头上，一个根本不主张预先设计未来社会的人，哪会要这顶桂冠？

阴谋管一切 你听说过阴谋论吗？根本没必要听别人说，你自己头脑中就装满了各式各样的阴谋故事。仅仅这一点就足以说明，人类社会远远高于动物社会；动物岂能玩什么阴谋？

接受中国加入WTO，阴谋！无非是想将中国套住，然后在你身上敲骨吸髓；美联储不断加息，阴谋！无非是想搞乱中国的金融秩序，拖垮中国经济；卡梅伦对中国极力示好，阴谋！那不过是想帮美国刺探消息，与美国分演红脸白脸；美国人宣称曾在1960年代登上月球，那纯粹是中央情报局编造的弥天大谎，根本就没有这件事。如此等等。

阴谋论者就是这样言之凿凿，你能不信这些全是阴谋吗？况且，我们自小就被教导：敌对势力总是在施展阴谋，妄图如何如何，自然处处是阴谋了。

只是，这会推出一个于我们极不利的结论：为什么人家总有不断策划阴谋的智慧，而我们却总有被动挨宰的不堪呢？

实际上，与阴谋论者的想象恰恰相反，人类中的大多数既没有那么机巧，也没有那么勤快，处事时通常首先依习惯，其次依规则，不得已时才可能动脑筋玩点小伎俩，算不算阴谋还是个问题。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阴谋？当阴谋论者的唯一结果就是，吓唬住自己，让自己日夜寝食难安。

蚂蚁的命运

媒体上曾有过一条怪异新闻：记者在一个偏僻山村碰到一个正在放牛的孩子，与孩子之间有如下一段对话：
“你长大后干什么？”
“娶媳妇。”
“然后呢？”
“生娃。”
“生娃干什么？”
“放牛。”
“娃长大之后呢？”
“娶媳妇。”
接下去如何就不必再说了。

不要急于嘲笑山村孩子的无知，人类中大多数人也不比那个孩子强多少。芸芸众生就是这样生生息息，生老病死循环不已，每个人既对他所生活的世界所知甚少，离开这个世界时也几乎没有什么痕迹留下来。

这种生存状态，比之于蚂蚁社会的成员，未必好多少。无怪乎文人们在悲叹人生之卑微时，常以蝼蚁为喻。例如，明代刘基的词《水调歌头》中就写道：

蝼蚁王侯同尽，何用名标竹帛，留与后人疑。

蚂蚁的命运，或许也是大多数人的命运。

但是，如蚂蚁一般的命运，真的就那样可悲吗？

首先，蚂蚁一生是否渺不足道的问题，还是搁下存疑为好。与人生相比，蚂蚁的一生就其长度与活动地域而言，确实都微不足道。但是，凭什么能够断定，蚂蚁就没有它的丰富多彩的一生，蚂蚁就一定没有自己的悲欢离合、风云际会？它们只不过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一个我们几乎一无所知的世界，人类的语言还不足以翻译它们的故事罢了。然而正因如此，人类对于蚂蚁社会的居高临下心态才无法免除。

贱视既不能了解又不屑于了解的事物，不正是人的本能吗？

如果我将见多识广的精英人士与未受教育的山村孩子之间的差距，比拟为人与蝼蚁之间的差距，那似乎是对无辜孩子的侮辱。不过，与现代文明保持一定距离的草野之人的人生故事，在精英人士的语言中确实找不到位置。这样一来，在精英人士眼中，草野之人就很有一点蝼蚁的味道了。

在这个意义上，说草野之人的命运有如蚂蚁，听来很残忍，但恐怕也难以完全否认。归根到底，这只是重复了前面的故事：对于一个不能也不愿了解的世界，抱居高临下的心态。

今天，我们终于有幸跟上了现代文明，不能不深自庆幸，自己不致落到如蚂蚁一般的命运。但且慢为此而高兴，也许，等待着我们的仍将是类似于蚂蚁的命运。或许，就在我们身旁，存在着一个更高层次的文明；我们正在被人注视、观察、研究、同情而且不屑！就好像我们成了人们眼中的蚂蚁，或者500年前哥伦布眼中的印第安人。

如果傲然站立于我们面前的，是某个高等级的外星文明人类，真的，我不知道我们将何以自处。那时，你还会有視草野之人如蚂蚁的那种好心情吗？幸而，眼下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外星文明的侵入近在眼前。但还是应记住：世事无常，或俯视贱者如蝼蚁，或仰视尊者如天人。俯仰之间，犹如乾坤倒转，你能不失自处之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