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帝国的代价

in #cn6 years ago

由秦始皇奠基的大一统帝国,一直是历代中国人的骄傲;否定大一统的必要性,其罪行几乎如同叛逆。在这种思维定势下,就不可能有人去思考:大帝国所付出的沉重代价,是真正值得的吗?

大工程

埃及的金字塔、神庙,狮身人面像等,不只是大工程,简直是超大工程;对于其巨大的震撼,只有实地观察之后才能完全体验到。

它们是如何建造出来的,人们争论不休,也许永远不会完全清楚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些工程都是巨大数量的人——最多可能多达数十万——协调合作的结果。

显然,太小的国家绝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可是,埃及不算大国啊。不!在四五千年前的人类黎明期,埃及岂止是大国,简直是超级大国了。你可能未曾想过,三千多年前的商王朝,其疆域未必超过今天的河南省,因而未必大过古埃及。

建造大工程需要大一统,这实在是一种常识,几乎不需要任何解释。只是,仅仅说大一统,还说得不准确。要成就大工程——建造这样的工程往往旷日持久,据说胡夫金字塔就修建了20年——仅仅大国不行,还得是强国,否则在外敌侵扰下如何坚持完工?仅仅强国还不行,还必须是帝国,否则其内政不高度集中如何统一步调?

可见,大工程需要大帝国。至于那些涉及广大地域的工程,例如万里长城、治河工程、大运河等等,需要大帝国就更不必说了。

秦始皇、隋炀帝等只是修建大工程的发起者,而不是记述者与评论者,他们未必想过,正是大帝国成就了他们所需要的大工程。至于史家,尤其是现代史家,就绝不忘记反复强调,大帝国对于成就大工程的必要性。当然,其中也脱不了意识形态的意味。

当代理论家尤其需要用这一条理由来说明,大一统或举国体制如何不可或缺。这种论证并非无懈可击,关键的缺陷是,古代世界与现代世界有着完全不同的政治经济格局,在古代不可缺少的东西,在今天未必同样需要。只是,这一层意思不属本文的论题。

秦始皇、隋炀帝等人,如何凭借他们拥有的大帝国来实现其工程目标呢?

建造工程是一种非常“民政性”的行为,与开疆辟土、攻讨征伐这样熠熠生辉的帝王业绩不能相比,其具体细节进不了宏大的官方文献。今天,欲知其详者很难直接从史籍中获知所需要的资料。古代文献只是留下了一鳞半爪的零星记载,从中我们仅仅略知大概。

今天,与长城有关的文字、影像、游记资料不可胜数,但常人未必注意到,所涉及的乃是明长城!至于秦长城,即使片段遗迹尚在,恐怕也是踪影难寻了。《史记》提到长城,不过寥寥数语:

三十四年,适治狱吏不直者,筑长城及南越地。(《秦始皇本纪》)

秦已并天下,乃使蒙恬将三十万众北逐戎狄,收河南。筑长城,因地形,用制险塞,起临洮,至辽东延袤万余里。(《蒙恬列传》)

至于埋在长城之下的累累白骨,司马迁可能就不会很在意了。后世心怀恻隐的人演绎出“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似乎给万里长城的修建增加了一点悲剧色彩。只是人们发现,孟姜女所哭的是齐长城,它在今山东境内!

自春秋时代以来,历代都有修建运河之举。隋运河就是在这些旧运河的基础上修建的。

隋炀帝修建运河有三次大发动:605年修邗沟,自扬州至淮安三百余里,发役夫十余万;同年开通济渠,自洛阳至盱眙,长千余里,用工百余万;608年开永济渠,自河南武陟至河北涿县,长两千余里,用工百余万;610年开江南运河,自京口至余杭,长八百余里。

在交通极不发达的古代,动辄征发百余万役夫,役夫苦难之深重,实在远超想象。史称“死者大半”,真是白骨如山。今天那些津津乐道大运河的辉煌成就的人,对于当年役夫的累累白骨,不知如何能毫不动心。

万里长城与大运河,都是长数千里乃至上万里,地跨数省,当然只有在一个统一大国中才可能修建。

在技术极其原始的古代,如此大工程之艰难,远非笔墨所能形容。处于半蒙昧状态的古代民众,只是默默忍受着那空前的苦难,没有给后世留下什么苦难记录。

一个王朝能够驱使几百万人去服苦役,政权之非同寻常的强势自不待言,那只能是大帝国才可能具有的强势。即使如秦、隋这般强势的大帝国,也承受不起超大工程对于国力的损耗,终于二世而亡。大帝国的这种代价,现代人似乎已经淡忘了。

大僵尸

大帝国所拥有的惊人地庞大的国力,正是一些胆大妄为的帝王滥发想象力的资本;凭此,他们不知休止地去干一些惊天动地的事情。

不过,大帝国也有完全不同的另一种表现,即寂寂无声地近于休眠状态。在这种情况下,帝国无所作为,发展停滞,几乎僵化,成为一具大僵尸。

不少动物有休眠现象,不过多半是一些能找到安全隐蔽处的小动物,例如青蛙、乌龟、蛇之类。不便隐蔽的较大的动物别说休眠,就是在旷野上打盹也是风险很大的事情,除非是那些根本没有天敌的大型或者强势动物,例如大象、狮子、老虎之类。

可见,无需特别保护的睡眠或者休眠,只是那些强势动物的特权。

近于同样的道理,弱小国家不可能在列强环伺之下酣然入睡,停滞不前,唯有警钟长鸣、自强不息,才是自存之道。

至于大而强的国家,尤其是大帝国就不同了,它的那份自信、自负,适足以窒息其戒备心,在无所用心中成为一头睡狮。

在很长时间内,中华帝国正是这样一头睡狮,即使在拿破仑大声疾呼“中国这头睡狮一旦被惊醒,世界会为之震动”之时,依然照睡不误。今天许多国人对于拿破仑的这句名言津津乐道,快意非凡,很有一种东方大国的自豪感,但就是懒得去想,这个大帝国何以如此嗜睡成癖?明明应当以生龙活虎的形象傲然挺立,怎么能情愿以大僵尸的形象示弱于世界?

许多年前,我有幸在湖北的一个考古现场,亲眼看到一批春秋时代的青铜器出土,那是一些精美无比的大型宗教用具,其花纹之高度复杂与细腻,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我不熟悉铸造技术,但据行家说,今天的工匠根本不可能做出这样的铸件。这是一个难得的辉煌例证,它说明中国古代文明的出类拔萃。许多人忙于抒发优越感与自豪感,我却不免有点忧伤:过去的这2500年,我们原本如此智慧的先人干什么去了?难道我们真的已可怜到如鲁迅所说的,只剩下回忆我们祖上曾经如何辉煌了吗?

如果只是一件青铜器的问题,那倒不是什么大事。问题在于,两千多年来我们的文明全面停滞了,包括技术、思想、文学、甚至文字语言等各个方面。

直到改革开放前夕,来到中国的西方旅游者,在看到农民扶犁耕地时,惊叹看到了一个完整的原始社会!确实,那时的农业技术与两千年前的农业没多少区别。

今天,不少人对于大量古代发明失传深感惋惜;那么,对于大帝国时代技术进步几乎冻结,怎么能够心安理得呢?今天,有那样多国人不胜得意地夸示《易经》、《道德经》、《论语》等表达的古代哲人智慧;那么,对于历两千年之久都不能有哲学上的重大推进,怎么能无动于衷呢?《诗经》、《离骚》一类的古代作品今天仍然让你敬仰不已,你不觉得,两千多年后我们的文学超越了那个水平吗?

那些始终不忘以数千年辉煌文明而自豪的人,不妨反躬自问:既然中华文明在两千多年前即已举世瞩目,而迄19世纪还是那样原始落后,整整两千年间不是停滞不前又是什么呢?是什么原因阻滞了我们的文明脚步?

文明如同社会经济一样,其演进的动力来自竞争。这种竞争在列国时代曾经非常激烈,它造就了连续500年的百家争鸣,促成了中国社会的全面飞跃。

那是一个真正万马奔腾的年代,一个百花竞艳的年代。几乎每一项文明要素,包括技术、经济、政治、军事、语言、文学、思想,都在那时达到高峰,很少为后来两千年所超越。

但一旦实现了大一统,这个百花竞艳的局面就消失了。大帝国为它的每一片疆土规定了制度模式与生活规范,甚至规定了衣食住行的细节,包括房子的高度与衣服的颜色,它哪里能够容许其内部各自独立发展、互相竞争?

外部竞争也没有了:北边的游牧民族与你根本异质,能和它竞争?西边是高山荒漠;南边是落后少数民族,被视为食人生番,还能与之竞争?域外海洋民族就更不必说了,大陆人对于海洋唯有恐惧与厌弃。

既然无论内外都不再存在任何竞争性的激励,结果就只能是固步自封了。汉朝人曾经嘲笑过那个坐井观天的夜郎。盲目自大的夜郎确值得嘲笑,中华大国天朝也非夜郎可比,但在这个偌大的世界上,停滞了几千年的中国,不也扮演了夜郎的角色吗?

大泥潭

鲁迅最不看好传统文明。他最著名的表述就是,翻开中国历史,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吃人!鲁迅的着眼点是礼教。至于政治的黑暗,自然也连在其中。

对于中国几千年的政治黑暗,近代学者已经写过很多了。将其喻之为酱缸者有之,喻之为漫漫长夜者有之,我则称之为大泥潭,以表明它不仅肮脏不堪,而且非常危险,一旦落入其中绝难自拔。

只是到了近年,在一些弘扬国粹者的鼓噪下,人们似乎又突然发现,古代中国毕竟还是伊甸园哩!

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它就是一个大泥潭!

别看这片土地上忠臣义士匾额无数,贤臣良将的功德碑如林,实际上官场一片狼藉。历史上奸臣无数,贪官无数,酷吏无数,这些都史有明载,就不去说它。或许,更说明问题的是,就是那些著名的廉臣良吏,也无法洁身自好。

至今被尊之如神的林则徐,应当是廉臣的典型了。如果在一个稍微干净一点的官场中,林则徐自然会洁身自好,但在清代的官场就不行!林则徐在陕西巡抚任上,就免不了得屈服于官场陋习,收下部属的送礼,也就是贿赂。他岂能例外?他得有钱打点京城的衙门,没有这个他根本寸步难行;而他非富豪,除了收下进贡,哪来这笔开销,难道去卖祖田不成?

那么,这一切与大一统有什么关系呢?

政治的腐败,源于权力的不受制约,这几乎已成为现代政治学的一条公理。

在中国古代,权力的内部制约即使不是完全没有,也极不完备。不过,还存在另一种制约,即外部环境的压力:只有那些政治腐败还没有严重到明显削弱国力的国家,才不致在国际竞争或者角斗中被淘汰。

这不正是一种优胜劣汰吗?不要以为这是什么社会达尔文主义而拒斥它;无论生物竞争还是社会竞争,都无法避开优胜劣汰规律。正是这条规律的作用,说明了何以竞争的消失,会阻塞吏治的净化之路。

可见,在净化吏治这一点上,所用的逻辑与维系文明进化的逻辑是一样的。

春秋战国时代,各国的政治或有优劣,但可以说,政治污浊至如同后世王朝一般的诸侯国是不存在的,因为这样的国家早就败亡了。一个强手如林的环境,怎容得某个国家的官吏们胡来,周边那些虎视眈眈的强邻,还能不乘机将你吞了?这样一来,诸侯无论大小,就无不兢兢业业,小心维持着自己那份家业。

就是在为期不很长的三国时代,竞争也起着明显的作用。在奋力争夺天下的过程中,谁敢掉以轻心,荒废治理,使敌国有可乘之机?魏晋的情况尤为明显,统一前后区别甚大:曹魏时代大体上还保持了较正常的统治秩序,统一后的晋朝立即陷入了空前的腐败与混乱。

像汉、唐这样的强盛大帝国,要其统治者头脑清醒,能够居安思危,注意吏治,是很困难的。唐太宗还在帝国固若金汤的时候,就时时警惕反省,注意扬善除弊,这毕竟是千古难寻的例外。在更多的情况下,帝王们会无所顾忌,荒淫暴虐;官吏们则贪赃枉法,无法无天。除了短暂的太平盛世之外,大帝国在其存在的大部分时间里,都不可救药地陷在大泥潭中无法自拔。王朝更替这种事,毕竟要几百年才有一次,大多数帝王不会想到要未雨绸缪。

大帝国当然远非一般的力量足以撼动,不会像小国那样,因一点小错而致国破家亡。然而,这可能恰恰加重了大帝国的老朽麻痹、冥顽不灵,即使深陷泥潭,也多半会继续敝帚自珍,不思进取,直至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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