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王败寇

历史上不乏失败的英雄。人们在献上一鞠同情之泪的同时，不免要对“成王败寇”的世俗偏见大张挞伐。确实，有十分充足的理由否定成王败寇的历史观。然而，即使全世界的仗义之士都出来发声，似乎也改变不了现实世界的逻辑：世界本来就是成王败寇的！

自然奖励成功

启蒙时代的西哲，在探索人类真理时，喜欢追溯到人类史前的自然状态。他们似乎认为，如果某个规则在自然状态下合理，那么用于文明社会就具有更坚实的理由。现在就来考察一下，“成王败寇”这种人类现象，是否有其自然基础。

概括达尔文理论的一句经典短语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适者”实际上就是成功者，而不是指优越者。成败是事实判断，通常难以置辩；而优劣则是价值判断，常不免众说纷纭。

最好是用生物进化史上的一些典型事例来说明。

恐龙灭绝 恐龙曾是爬行动物界的王者，它那无与伦比的强大，让当时所有相形见绌者唯有俯首称臣。但大约6千万年前的一次地球灾变——人们猜测那是小行星撞击地球所致——完全改变了生物的生存环境，在新的环境下，恐龙纵然无比强大，却已不再是适者，实际上成了最不适者。它最终被环境所淘汰，成为生存竞争中的失败者。而那些体型小得多的爬行动物，却能适应灾变之后的恶劣环境，因而幸存下来，成了生存竞争的成功者。

在恐龙与小型动物之间，成败的问题显而易见，而优劣的问题就不好说了。如果视适者为优、不适者为劣，当然是小型动物为优，恐龙为劣。但这样一来，“优劣”就与“成败”无别了。如果坚持以强大为优——这未必全无道理——那么可以说，恐龙之所以失败，并非它不优秀，只是不适应而已；能说它虽败犹荣吗？

人类祖先 人类大概是唯一具有虚荣心的动物。对于承认哪种动物是人类的祖先，人类在心理上不会是无所谓的。一些原始部落选择狮、虎、熊、豹等强势动物作为其祖先，就很说明问题。当然，科学上确定哪种动物是人类的祖先，完全是另一回事，那需要证据！

一些学者根据某些生物学证据认为，人类的祖先很可能是一种生活在6千万年前的啮齿类动物，它体型短小，以昆虫为食，颇类似于今日之鼠类。从常识的眼光看来，这种固为鼠辈的动物，似乎谈不上有什么光彩照人的优势。但既然它有一支子孙（即人类）最终统治了地球，那么在动物竞争中，它就是无可争辩的成功者。那么，它能与那些子孙不太显赫的动物一较优劣吗？

矮化动物 太平洋上有一座孤岛，其中一些动物与邻近大陆上的同类动物体型要小很多。例如，其中的象高不过一米，别的方面与亚洲大象并无不同。生物学家的解释是：该岛本来与大陆相连，因而原来的动物也与大陆一样。后来因海平面上升使它成为孤岛。因一个小岛的资源有限，大型动物难以存活，动物的小型化，就成了该岛上动物进化的必然趋势。而其结果，就是今天所看到的各种矮化的动物。没有人愿意将矮象说成是象中的佼佼者；但不能否认，在这个岛上矮象就是成功者，而被淘汰的大象却是失败者。

这些例子中的进化存留者，往消极说不过是能适应环境，而不是对抗环境；往积极说就是成功者。自然界选择它们存留下来，相当于对成功的奖励，而不是什么“对优良品性的奖励”。所谓“优良品性”，不过是一种“事后”评价，实质上无非是“成则优，败则劣”。这种逻辑，不正是自然界中的“成王败寇”吗？

既然上帝直接主宰的自然界都是成王败寇，对人类社会还有什么好指望的呢？

人间崇仰胜者

我不知道王宝强有多少粉丝，肯定要超过大多数学者。一个“漂”在横店影视基地的临时演员就直言佩服王宝强，说他就是有真本事！王宝强究竟有哪些真本事，你能说出个子丑寅卯吗？根本就没有这种必要！成功就说明了一切。

要说明当下人们对于成功有多崇尚、追捧与热望，王宝强不失为一个典型例子。

你会说这个例子太特殊了点，言下之意似乎是成功者通常更可爱一些。不错，在我们心中成功者天然地被光辉环绕。但我们无从知道或者未曾思量，那些光环是成功者所固有的，还是在其成功之后被刻意赋予的。一旦某人成功，就会有人从各种不同的用意出发，去发掘成功者的成功理由与其对手的失败依据；如果官方站在成功者一边，那么就会有官方学者准备好标准答案：成功者的优势甲乙丙丁，失败者的缺陷子丑寅卯。这些东西能不深入人们的骨髓？

史上那些经典例子，因被引用太多而可能令人厌烦，但仍然富有说服力，实在没必要拒绝引用它们。

楚汉相争 胜者刘邦当然是历代传颂的大英雄，他显得雍容大度，仁厚包容，高瞻远瞩，深谋远虑；与之相反，其对手项羽则似乎心胸狭窄，残暴鲁莽，谋短才疏，因小失大。

毕竟刘邦成功了，而项羽失败了，后人凭什么不信这些评语而作相反的推断？刘项之后四百年间，掌权者就是刘邦的子孙，还不足以判定刘项二人的优劣？项羽之所以输得还不太惨，只因司马迁终究给了他一点公道。

在今天看来，如果平心而论，项羽至少有三点冤：其一，项羽并非必然输给刘邦，也许仅仅是某个小疏失让他丢了全局；其二，项羽恰恰不是其对手要人们相信的，是残暴不仁之人，他甚至多了一点妇人之仁；其三，项羽也不是世人误传的有勇无谋，倘如此，他也不可能在诛灭暴秦的战争中立下首功。事过两千余年之后，要在刘项两人之间争一短长，似乎不再有意义。我只是不相信能够证明，刘项恰恰就是一优一劣！

亮瑜之争 诸葛亮与周瑜之间的竞争，在民间更广为人知，也更具戏剧性，且被误解得更深。首先，根本不存在“亮胜瑜”这样的事。诸葛亮的成功在于，他辅佐刘备这样一个寄人篱下的弱势军阀“三分天下有其一”，而且在蜀国这一隅之地实现了被人称颂的良治；这一成功经近两千年的修饰放大之后，更加成了传奇。

至于周瑜，他既未如民间流传的那样败于诸葛亮，也未败于任何其他人，他短暂的一生极其辉煌，是真正光芒四射的大英雄。他唯一输给诸葛亮的是，他未能像诸葛亮那样成就“长期独揽国政”这样的大事业。但这并非周郎缺少这份能力，而是天不假年，没有那种福分而已。如果相对于诸葛亮而言，这是周瑜的失败，那么这种失败没有任何不光彩之处。

从今天看来这种较平实的评说，完全不足以改变在普通人心中已经凝固的看法。在这个意义上，诸葛亮确实成了史上最大的成功者之一，而周瑜则不幸被认为是一个失败者。你没办法阻止人们继续莫名其妙地贬斥周瑜的狭隘，没法废除“瑜亮情结”这一成语。谁为周瑜诉冤去？

儒墨之争 今天，肯定没有多少人知道墨翟其人，更没有多少人了解墨家学说。但在2500年前，墨家可是与儒家齐名的学派。在这场历史性的学术竞争中，墨家或者墨子成了无可挽回的失败者；而其对手孔子，则成了中华文化史上最大的圣人，其地位与佛教圣人释迦牟尼、西方圣人耶稣比肩。

孔圣人简直成了神，仅仅“成功”二字已经不足以评价其一生之事业，更有谁还记得他曾経是墨子的竞争对手呢？一成一败对比之悬殊，实在莫此为甚。在一百余年前，想在儒家之前替墨家争点颜面，那可不是小事情，举国都是孔子的信徒，你还不被捏得粉碎？

当然今天已是另一番景象，儒墨两家都少有人提起了。一旦没有了袒护任何一家的激情，就容易作出某种客观的评价了。墨家学说当然并非毫无疵瑕，但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接近于现代的平等、博爱的观念。仅此，就难怪它不能为2500年前的世道所容了。

即便是这种新的评价被今人普遍接受，也不足以改变历史上的成败结局。首先，儒家是中国历史上影响最大的学说，多少年后的历史著作都会这样说，这一点无关乎对儒家的评价。这岂不注定了儒家不可动摇的成功？另一方面，即使承认墨家学说包含了现代文明价值的元素，今天也不太可能发挥多大作用，因而不太可能改变它长期被忽略的局面。这岂不意味着，墨家的失败是无可挽回的？

谁会因此而徒发千年之叹呢？

成功之强势

无论是生物界还是人类社会的事例都昭示了，相对于失败而言，成功处于极强势的地位。下面仅考虑人类社会中成功之强势。

所谓成功的强势地位，至少包含如下几层意思：

成功是一种王位 这意味着成功所建树的事物或力量实现某种统治。打天下的成功带来对国家的统治；某项技术的成功导致它在行业中或长或短的统治；你在高考中的成功导致你的声望与影响力在关联着你的那个小圈子中的某种统治——当然那只是一种不足挂齿的短暂统治，多半没有人肯启齿用“统治”一词。

成功有其持续的生命 这意味着它所获得的社会认可及其所吸引的公众注意力，都会维持一定的时间，其持久性通常远远超过成功本身的价值，甚至完全无关乎成功应得的评价。例如，江青其人自然不足取，但没法否认，她的京剧改革一度成功；尽管这一成功给国人带来的是一种后果极坏的文艺模式，但其影响却长期存在；或许多少年后，仍然将有样板戏的特有旋律不期灌入你的耳中。

成功不需要证明 这意味着成功具有天然的合法性，成功本身就是它的出生证与合法证件。斯大林当然不是什么理论家，但不乏说出一些至理名言的天赋；他断言“胜利者不需要替自己辩护”，就属于这类名言。千方百计找理由为自己辩护的，往往是失败者；这一类的辩护多半不起什么作用。只有无需寻找理由的东西，才是真正强势的。

成功之所以能处于强势地位，有如下一些主要理由：

成功制造成功 这意味着，随成功而来的还有或多或少的一批追随者，他们将有意或无意地将自己的利益与成功捆绑在一起。因此，所有成功都是双重的：事业的成功与赢得支持者的成功，这无关乎是否着意去培植支持者。打天下者造就一大批共享天下之人，自不待言。就是拍成了一部《红高粱》的张艺谋，屁股后面不也跟着一群拍巴掌的人？谁说张艺谋不行，他那些最忠实的粉丝能不出来拼命？

成功是天然信仰 人类何以有今天？是执着地向善吗？非也！正是由于一个又一个的成功，没有人去计较，这些成功背后有多少斑斑血迹。唯有成功才是“心想事成”之途，这种观念已刻入骨髓，成为人类的基因，成为第一信仰。这是成功者粉丝众多的第一原因。理论家所强调的那些理由：正义感召、道德力量、普施阳光雨露等等，即使并非纯属编造，也至多是次要的原因。

成功制造英雄 人们只记得“时势造英雄”，这当然不错。但通常被忽略、实际上更值得强调的是成功造英雄；岂止是造英雄，甚至是造伟人、造圣人。大成功者在人们眼中已经是英雄；在人们的心理期待与社会造势的综合作用下，英雄形象会百倍地放大，任何负面的东西都将消弭于无形。刘邦一旦成了享有天下的大英雄，谁还记得或者敢提起，他原不过是一个乡下无赖，劣迹斑斑？

惯性保护成功 时间永远是强力消融剂，成功与成功者都不免逐渐褪色；让其寿命不致太短的，就是惯性的保护。任何人都不能低估心理惯性的力量。例如，人们似乎总相信普京有某种神力，在他将俄罗斯的经济、吏治、生存环境搞得一团糟的时候，仍然保持着很高的支持率。人们就是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因素：心理惯性。俄罗斯人岂不希望改变现状、过更好的日子？但就是还不肯改变既定的判断：普京过去行，今天或许仍然只有他行！

那么失败呢？真不幸！上述种种都得倒过来了：失败者陷入空前弱势；失败者很快会从人们记忆中消失；失败者纠缠于无益的辩护；失败制造出背叛者与势利眼；失败是人类天然的厌弃物；失败制造坏蛋与罪人；惯性长期维持对失败者的恶评……。

成功与失败，既然如此判若霄壤，又怎么能够避免成王败寇呢？或许，依然有持论公允的哲人在；或许，能举出一千条替失败辩护的理由，恐怕都不足以改变这个世界。

我既然将对成败的扬抑发挥到了极致，就很难指望不被讥为趋炎附势之徒了。但我还是要坚决声明，本文完全不涉及对成败的价值评判！那是需要另作思考的完全不同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