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之巅

我们从孩提时代起就被教导：太平天国高奏了农民革命的英雄凯歌。大多数人哪里知道，对于太平天国，历史所提供的，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残暴惨酷、荒淫邪恶、愚昧蠢拙……，从人类想象力可及的任一角度看来，都达到了有史以来的负面顶峰，达到了不折不扣的荒诞之巅。

理念

农民打天下，固然不同于贵族士大夫打天下，但同样少不了一套说辞，诸如“替天行道”、“四海之内皆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等等。农民起义者的理念，要么来自传统的主流文化，要么来自农民自身的朴素观念。
然而，太平天国却是一个例外，它既不信三皇五帝、孔孟儒学，也不信城隍土地、玉帝阎王，而信了一个西洋神祇——上帝。如果干脆就将西方基督教那一整套东西搬来，不管别人信与不信，总还能成个体统。但不！太平天国才不屑于炒人现饭，硬是新造了一个膜拜上帝的教，它就叫拜上帝教。这就成了一个不东不西、不土不洋、不今不古、不伦不类的东西，无论士农工商，哪个识得？

教主洪秀全（1814—1864），自称耶稣之弟或上帝的二儿子，自己就是不土不洋、不伦不类之人。洪秀全生于广东花县农村，早年与那些“耕读世家”的人没有什么两样，只想求个功名，跳出农门。但他偏偏命运不济，屡试不中，渐渐生出另谋出路的念头。说来洪秀全还真有来头，居然有一次沟通上天的机会：他在落第之后病中昏迷，迷糊中听到一老者说：奉上天旨意，命你到人间斩妖除魔。洪秀全似乎心有所悟。恰在此时，他从中国基督徒梁亚发处得到《劝世良言》一书，熟读之后，更坚信自己确是受上帝之命，下凡除妖。于是，洪秀全一口气创立了拜上帝教，邀同乡冯云山在两广传起教来。

洪秀全虽然皈依了上帝，却没有读过《圣经》！不算进了基督教的门。因此，拜上帝教的教义就全靠他自己的想象了。一个梦中遇仙的人，最不缺的就是想象力，或者妄想力。他似乎随时都有机会面见上帝，接受神谕，于是稀奇古怪的教义就源源而出。

洪秀全并不因成了堂堂教主，就是加尔文、路德一般的思想家。他其实依然不过是个听了点道听途说的农民，其观念无非是基督教的只言片语与传统民间思想的某种杂烩。唯因是不伦不类的杂烩，就不能被有教养的人士看好；至于下层民众，从来就不会去关心教义一类的事情，他们不过指望从一个有力量的组织中解决衣食之谋而已。
任何宗教无论教义如何好听，倘无天堂相诱，哪来吸引力？基督教的天堂在彼岸世界，对中国农民没有吸引力。洪秀全的优势在于，他在彼岸的大天堂之外，特意为农民发现了一个小天堂，它就是苏杭之类的人间富贵之乡。入太平天国就可进小天堂，有了这种教义，洪秀全就真的可以着手干一番伟业了。

制度

坐天下者不能没有制度，而洪秀全头脑中最缺的正是这个。无论东西文化，他的了解都十分有限；至于治理社会，他更是未曾入门。在举义之初，只需要因人设事、因事设谋，随缘顺势，并不需要建立系统化的、永久的制度。一旦事业初具规模，渐渐显出王侯气象，就不再能继续依草民习惯率意行事，建立某些制度也就不可避免。
但洪秀全头脑中还能构思出什么合理的制度来？如同其教义一样，太平天国的制度也是宗教幻想与传统本土制度的某种杂交，其光怪陆离，更加骇人听闻。

太平军攻下永安后，作了初步的制度建设，使得其建制具备了一个王朝的雏形。洪秀全当然只有到历代王朝制度这种样板中去寻找灵感，这样建立的天朝自然少不了金字塔形的权力构架。但天朝制度十分奇葩，最奇特之处就是王爷特多：一开始就封了6个王，此后迅速增多，最后竟达2700个之多！固然陈胜早就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以往的农民军，哪来这么多王？太平军确也收获了王多之利：“进太平军当王去”这种诱惑力，谁能抗拒得了？

岂止滥设王爷，其他官职也滥，且滥得一塌糊涂。仅丞相就有24个：每部（共6部）4个，即正丞相、又正丞相、副丞相、又副丞相。王虽多，每个王的排场却不能少：各自开王府，王府之内有六部尚书，做一个乘法就知道，尚书总数该有多少。每个王府都要开科取士，各取各的状元。其他的官也照样设立，不必尽述。这样一来，太平天国的王、将军、丞相、尚书、状元等等，必定是满街满巷。任何像个人样的人，都要混个将军或者丞相当当，还有谁愿意去当伍长、士兵？本意中的权力金字塔，就成了一个倒金字塔。如此荒诞，稍有正常思维的人都会觉得好笑。何以至此？唯一的解释是这种制度能激励人去拼命。试想，即使没读过书的人也知道，丞相是一个大官，一个庄稼汉一辈子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如今凭军功就能得到，谁不愿在战场上拼死一搏，一赌运气？
在经济生活方面，太平天国最初的制度可称之为军事共产主义：有饭大家吃——实际上就是一个乌托邦。乌托邦的主导思想，包含在《百姓条例》与《天朝田亩制度》这两个文件中。这种制度的基本要素就是：等级制下的底层平等与享受供给制。老百姓可平均地分得一份土地，但除了最低限度的自留之外，全部要交给“圣库”，然后按照等级由圣库向各类人员发放物品。

行为

天朝的荒诞行为甚多，其中以滥杀最为触目惊心。

洪秀全本人没有任何法治观念，也不曾制定任何法律条文。其统治区域内也没有任何司法机构，对所有被认为有罪者的处置，都是“军法从事”，而且多半只用一种处置方法：砍头。实际上，任何一个握有一点权力的人，都可以用任何随意想到的理由，砍去他所不喜欢的人的头。至于其他根本无需任何“军法”装饰的随意杀戮，更多不胜数。这样一来，天国之内就只能是到处人头滚滚了。

最大的杀戮发生在高层头目之间的内讧。内讧的起因就够荒诞，很难为局外人所能想象。天朝名义上的第二号人物东王杨秀清，实际上掌握了几乎全部军政权力，要求洪秀全授予他“万岁”称号。洪秀全无法接受这种要求，于是秘召北王韦昌辉、燕王秦日纲带兵入京。奉诏者突袭了东王府，杀了杨秀清全家。其后，杀戮漫延到杨秀清的部下、有关联的人，一举杀了3万余人。内讧的进一步扩大使韦昌辉与秦日纲亦未免于难，加上石达开出走，太平天国的核心领导层就几乎归于消灭，只剩下洪秀全一个孤家寡人，天朝还能不灭？

不那么集中、也不那么声势浩大的杀戮几乎无日无之，而且理由既残忍又荒诞。被杀的平民无数，可开出的清单实在太长，只能写出其中的一部分：算命者、看相者、风水师、巫师、妓女、戏子、通奸者、赌博者、吸鸦片者、道士、和尚、尼姑、私藏珠宝者、辱骂长官者、收藏妖书者、看邪戏者……。不要以为妖书、邪戏一定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东西，在世人看来很普通的东西，在戴了拜上帝教这付奇异眼镜看来，就非妖即邪了。这岂不比现代的IS更恐怖？如果真正严格按照上述的标准杀人，还能留下几个活口？幸好，太平军控制的地域有限，长期稳定控制的地方更少，本要成为刀下之鬼的人还有处可逃，正是这些虎口余生的人留下了许多凄厉恐怖的故事。
滥杀无辜之外的另一荒诞行为，是随时派上用场的降神。天朝领袖们公然演示的降神术，不过是一种粗鄙的巫术，却是拜上帝教的正宗仪式。这件事源自金田村时代，那时杨秀清、萧朝贵等首领，为增加权威、控制会众，经常假托天父天兄下凡，传达上天旨意，训戒教徒。如此装神弄鬼，无论部众信与不信，都能达到非同寻常的效果，至少可钳众人之口。但这种戏演得过了头，就使得天朝的形象不伦不类了。只要觉得需要，杨秀清就在朝堂之上扮演起上帝来，言辞严厉地训戒天王，洪秀全只得恭顺地听着，竟然不敢或者不愿戳穿这套把戏。以巫术掌控朝政，这种荒诞也算世上无双、史上无二了。

淫乐

被命运推向绝境、唯有以死相拼的起义者，一旦夺了一块江山，即使是一小块，也要尽情行乐，多少补偿他们曾经的极度清苦，这本算不了什么，甚至应博得某种理解与同情。但太平天国掌权者的淫乐具有特别的恶劣与荒诞，让你无法视为等闲。

关键在于，拜上帝教起初是一个带有“清教徒”倾向的教派，对于教徒的日常生活有完全不近人情的严格要求。在中国土地上这已经显得怪异，太平天国在贯彻其清规戒律时的极端做法，更将这种怪异推向极端。太平军的老战士们本来一个个都是携家带口跟随教主奔天堂，但教主却立下教规，严禁教徒们夫妻同居；偶尔同室而聚的夫妻甚至被双双砍头！这种严厉教规，即使在今天的伊斯兰国也是骇人听闻的。至于士兵平日偶尔沾染奸情，同样也会有杀身之祸。

极度的荒诞就在于：这边厢士兵们被要求做严格禁欲的清教徒，而那边厢大小教主们却公然淫乐无度，甚至超过史上最荒淫的帝王。信奉了上帝、早年几次要求受洗而不得的洪秀全，却不能接受基督徒一夫一妻制的严格戒律，天下还没有到手，只是占了一座小城永安，就急急忙忙张罗起三宫六院来，一下子就要了36个老婆；定都南京之后更增加到88个妃嫔，实际占有的女子多达一千人。这个规模已不亚于任何皇帝，当时的咸丰帝就只有18个妃嫔。但滑稽的是，洪秀全却不能像其他帝王那样管好那个老婆众多的大家庭，家庭纠纷不断，女人们成天吵吵闹闹，而洪秀全往往拳脚相加，依然无济于事，经常要请来杨秀清调解，弄得这个大教主脸面全无。在今天留下的洪秀全不多的文字中，就有他规劝女人们的诗文。就凭这种局面，会有人相信他能当好一个皇帝？

何至如此？

无论是反清人士对太平天国的期盼，还是农民革命的支持者对洪秀全的想象，都离洪秀全的实际表现很远。历史提供了一个难以辩驳的例证：一厢情愿地设想某个运动该如何辉煌，最终将受到事实的无情嘲弄。今天已经十分清楚：太平天国既不太平，更非天国！

仍然不十分清楚的只是，太平天国这种荒诞闹剧，究竟是通例还是特例？
太平天国的路径选择与队伍构成，决定了对它不能有太高期待。
一般来说，任何一个社会运动的成功至少取决于如下要素：
1） 足以动员民众的理念与旗帜；
2） 在知识、才智、德行与气度上出众的领袖人物；
3） 一定数量的、有足够行动意愿的民众。
在所有这些方面，太平天国都不具备优越的基础。
首先，在几乎未被触动的传统文化气氛中，拜上帝教这样的教派，根本不可能得到普遍支持，尤其不可能得到传统士人的支持。本来，西方基督教文化对中国人的吸引力就十分有限；拜上帝教那样不伦不类的东西，就更不用说了。因此，以拜上帝教作为依托的太平天国，经短暂的兴旺之后，就不再有什么发展势头。
洪秀全尤其不是一个具有强大潜能的领袖。他在历代农民革命领袖的排行榜上的位置必定很低，远远不及刘邦、朱元璋、李自成；甚至还不及宋江、方腊。至于洪秀全显得建树颇具规模，那是因为他有几个十分出色的部下——恰好这些人后来被火拼掉了。洪秀全的问题主要还不在于能力，他根本就不是一个有健全思维的人。
太平天国在广西境内确实得到了相当的支持，支持者中也包括如石达开等少数士绅人物。但那是广西客家人的特殊情势所致。一旦走出广西，新的支持者中就不再有较具份量的人物。这正表明，太平天国运动得不到普遍的支持。一支仅仅具有广西将领的军队，怎么能打天下呢？至少，历史上还不曾有过这样的先例。
但不成功并不意味着荒诞。如果仅仅是无能失策，甚至专横残暴，那么也只令人愤恨，而荒诞则唯有令人蔑视，太平天国恰恰是十足的荒诞。那么，它何以如此荒诞呢？对此，只要指出：无论不伦不类的拜上帝教，还是疯疯癫癫的教主洪秀全，岂不都很荒诞吗？有了这样荒诞的旗帜与荒诞的领袖，要太平天国不荒诞，其可得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