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善之间

in #cn6 years ago

善恶不两立,这是被普遍认可的。但善与利呢?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也许会主张“利善不两立”,但未必能得到普遍认可。或许,多数人只是觉得,善与利总不那么融洽无间。一旦听到许多大富豪恰好是大善人,又不免心生疑惑。利善之间,看来还不免疑云重重。

为富不仁

既然还在孟子时代就有人发出“为富不仁”的感叹,想必为富不仁的现象古已有之。至于古今有何区别,恐怕不容易说清楚,且置而不论。

古代的诸侯无论大小,总得取食于民,岂能不食人间烟火?至于是否征敛无度,自然因人因时而异。孟老夫子宅心仁厚,颇关注小民的利益,在小国国君滕文公向其问政时,说出了下面这番流传千古的话语:

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贤君必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将终岁勤动,不得以养其父母,又称贷而益之,使老稚转乎沟壑,恶在其为民父母也?

老先生所告诫国君的,就是赋税不要太重,以免老百姓劳苦不堪。这当然是极富有同情心的意见。推而广之,任何富人都不应苛待老百姓,否则就是为富不仁。

问题是,自古至今,为富不仁者依然不绝。可见,孟夫子的话并不特别起作用。在极端的情况下,甚至可能“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为富不仁者,就是绘出了这幅悲惨画面。

就是在今天,无论是在西方贤哲还是在东方圣人的历年谆谆教诲之后,类似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场景,依然随处可见。而且,因为现代财富积累的快捷与数额巨大,远非古人可比,贫富悬殊的程度恐怕会百倍于古代。

曾流传一段颇具震撼力的视频:一个不过几岁的孩子,十分认真而吃力地在檫皮鞋,那个享受这番服务的,也是一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只是其神气飞扬的表情,是怯生生地低头檫鞋的孩子所无法比拟的。

我一点也不想无端断言,就站在一旁的富裕父母,对于眼前这个檫皮鞋的穷孩子一定没有恻隐之心。但我还是不禁想,那个自小就享受着“下等人”服务的孩子,将来对穷人会有同情心吗?

另一段视频的印象就更加直接了。一个驾着宝马的摩登女子,在经过一个自行车修理工旁时,不巧被轻微碰触了一下。那个女子勃然大怒,指着修车老汉痛骂。老汉忙不迭地赔礼道歉,且马上从他那脏兮兮的口袋里掏出所有零钱,总数50元左右,赔给女子。但那个女子就是不依不饶,仍然继续痛骂不已,直到被越聚越多的围观群众愤怒指责为止。

古代的富人如何,没有亲身经验,不可臆断。至于当今的富人,则在人们眼中普遍印象不佳。令人发指的事例比比皆是。对此,论者不难发一大堆议论,或指西方资本主义影响,或指剥削阶级思想残余,或指改革开放出现偏差,等等等等。

在我看来,似乎问题要简单得多,根本无须扯上那些不着边际的理由。实际上,一个人无论他满腹诗书还是目不识丁,永远会珍视自己的利益,并将已得或将得的利益视为理所当然,多半不会有什么愧疚。

至于白居易大发感慨:

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那只是极少数贤者的高尚情怀,况且他毕竟是在写诗啊,是否有过什么善举,似乎史无明载。富人囿于其利益偏见,也因其狭小视野,对于穷人不太可能有多少同情心,找慷慨解囊的事例就更是沙里淘金。

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为富不仁,乃源于人类的本性,既无关乎意识形态,也无关乎圣贤之教。对于他人的苦痛冷漠麻木的富人固然不可取,但也不必想象他们一定内心冷酷或者邪恶,他们只不过是除了关心自己之外,心无旁骛而已。

那种不仅冷漠而且还要虐待同胞的富人,其实并不多见。因此,你在目睹一些人为富不仁之际,也不必大动肝火;你自己一旦成了富人,你的表现也不见得会好多少。

在为富不仁者不可胜数的富人中,毕竟出现了少数仁者,那就得归因于文化、教育、宗教等精神力量的陶冶了。

要知道,除了源于自我保存的生物本能之外,人性毕竟还有一定程度的可塑性。正是人文力量的这种塑造功能,在普遍并无美誉的富人中,造就了少数仁者。这样一来,为富不仁就不再是绝对的规则了。而且,有赖于人文力量的作用,那些“不仁者”即使成不了“仁者”,也可能显著抑制其不仁性,致使为富不仁这一自古以来的恶评,不再那么刺人耳目。

大富大善

如果富人不仅有恻隐之心,而且大发善心,居然慷慨解囊周济困苦之人,甚至不惜倾囊行善,那么,这个世界就真是观音降世了。

如果对亲朋故旧大发慷慨之心,固然应得好评,但算不了什么行善;如果一时心血来潮,对所见的困苦者慷慨布施,固然是难得善举,但亦不必过誉。

唯有那种对素不相识的困苦者行善,且成为常规与习惯,不惜代价,才是善莫大焉。这种善举,现代已形成了一个流行的名称,谓之慈善。

在现代社会中,既有慈善之人,也有慈善事业,还有慈善组织、慈善机构。这样一来,慈善就成了一种社会机制,或者社会潮流。行善者也不限于富人,各个阶层的人都有善行的事迹见诸报道。

大富豪行善与平常人行善并无实质区别,只是大富豪的善举规模更大,因而影响也更大而已。如果你仅捐了几个小钱,无论心意多诚,也上不了头版头条。

中国古代不乏乐善好施的豪富。被称为儒商之祖的范蠡,除了携西施弃官隐退被后世传颂之外,据说致富之后仗义疏财,施善乡梓,晚年散尽家财。西汉的剧孟,在司马迁笔下是一个仗义的大侠,势可敌国,其财富亦不会少。但去世之时,尽管送葬之车过千乘,而家无十金之财。可见也是一个仗义疏财的人。

但中国古代社会高度原子化,人们对于亲朋故旧、族党乡邻之外的人,难有什么责任意识,即使是乐善好施的巨富,也成不了现代意义上的慈善家。

至于现代,大富大善之人就多了。下面几例就广为人知。

邵逸夫(1907—2014),出生于浙江宁波,早年在上海求学与从事电影业,1950年前后转向南洋与香港发展。从1950年代起主要在香港经营娱乐业,逐渐发达而致巨富。

从1970年代起,邵逸夫陆续捐资于公益事业,尤其资助教育,支持建设的教育项目多达6013个。他一生投入慈善业超过100亿港元。

今日,耸立于全国各地学校的逸夫楼,是中国的一道特殊风景;或许,你的眼前就有某幢逸夫楼。不妨指出,也有一些享用着邵逸夫捐赠的人,还是不免低声细语:这些钱不干净啊!似乎邵逸夫的娱乐业都是垃圾。那么不妨告诉你,邵逸夫的那些曾被称为色情片的1970年代作品,现在都被誉为经典片了,不知观感如何?

李嘉诚,1928年生于广东潮安一教师之家。仅受过小学教育的李嘉诚,12岁时随家人移民香港,早年饱经患难,干过各种艰苦职业,1950年代才因经营塑胶业而逐渐打开局面。

今天,李嘉诚掌管着香港最大的企业长江集团,多次成为大中华地区首富。在慈善业方面,李嘉诚似乎没有邵逸夫那样风生水响,频现媒体,实际上却贡献更大,在2015年被列为华人慈善榜首,在公益事业上已捐出150亿港元。他主要支持教育、医疗事业。最著名的项目是捐建汕头大学,至今已投资了31亿港元。

包玉刚(1918—1991),出生于宁波的一个商人之家,据《包氏家谱》,他是包拯的第29代嫡孙。包玉刚早年在上海银行界工作,1949年初与父亲一起到香港重新创业,1950年代在航运业迅速崛起,直至成为饮誉世界的船王。1980年代,他与邓小平等高层有密切接触。此后,他拿出巨额资金在内地支持各种项目,例如出资5000万助建宁波大学;还支持修建了一大批以包玉刚命名的建筑,如上海交大包玉刚图书馆等。

这些善举得到了普遍的赞誉。但也并非每个人都给予高度评价。一种看来不无道理的看法是:大富豪们已赚够了钱,拿出一个零头来做点好事,既能显身扬名,又不伤筋动骨,何乐而不为?

但如果将自己的财富兜底捐出呢?在当今世界,这种事也不稀奇了。

最著名的就要算多年的世界首富盖茨了。盖茨生于1955年,进入哈佛大学后中途退出,1975年与艾伦合作创建微软公司,发展成世界头号软件巨头。盖茨31岁即成为世界首富,2016年,居《胡润全球富豪榜》榜首。2008年后,盖茨致力于慈善业,宣布将自己的580亿美元财产全部捐给基金会,不给子女留一分一毫。

这样的大富大善,恐怕是难以超越了。

利善之间

当邵逸夫将他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成亿元地送到受捐者手里时;当李嘉诚让几十亿元的资金巨流滚滚流向汕头大学时;当盖茨断然捐出自己的全部财产时,他们心中在想些什么呢?或许,他们想到了自己困苦的早年、艰辛的创业之路、一分一厘地积聚财富的漫长过程;或许,也想到了他们的捐资受益者的欢心与感激;想到了千古留名的耀眼光环。

真的,未必有人认真去探讨过,行善者真实的心路历程究竟如何。

人们更看重的,或许是行善者对于社会的巨大贡献,是所捐献金钱的那沉甸甸的分量。在这种巨大的利益转让面前,任何有关人们心境的揣度,都显得毫无意义且不合时宜。此时,最需要的是肯定、赞颂与感激。而且,社会还有无穷无尽的难题,还在等待着越来越多、越来越慷慨的行善者。激励人们行善才是一切,其他的考虑似乎已无必要。这一思路既理由充分,又合符情理,我无法反对。

如果完全置身事外,从局外人的角度作某种观察,而且摒除所有那些出于忌讳的文辞修饰,仅仅依据事情的逻辑与常理,能够说些什么呢?

首先,我到处都看到了两个字:利益!所有行善者都少不了利益的考量,连天下第一号大善人也不例外。只是,人们心中的利益却有层次之分。一些主要的层次可表述如下:

**金钱 ** 行善是一笔纯支出,在行善者的账簿上必定已用红笔标出了,岂能收到金钱利益?这就是门外汉的眼光了。

你没听说过,某个商家正是在慷慨解囊、捐资做了若干善事之后,才拿到他早就瞄准的项目。他当初的慷慨捐赠,与他在该项目上的所获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也有商家在树立慈善家的名声之后,高利润的生意滚滚而来,更是赚得盆满钵满。你还能说行善没有金钱利益?我不知道,那个颇爱哗众取宠的商人陈光标是否就属这种情况。

美誉 这就无需解释了。“逸夫楼”那几个金灿灿大字永远放射的荣誉之光;北京“兆龙饭店”给包兆龙(包玉刚之父)留下的长久荣光;汶川地震救灾捐资者,在各处碑刻上留下的名字所包含的美誉,都不会被人们轻易忽略,行善者本人或其后人,也未必毫不在意。

在一定意义上甚至可以说,希望得到那份美誉,正是促使人们行善的主要动力。

遂愿 几乎只受过小学教育的李嘉诚,一个夙愿就是帮助尽可能多的人圆其上学梦;一生都在与电脑打交道的盖茨,有三个梦想:让天下每个人有一台电脑;消灭艾滋病、结核病与疟疾;让穷人也能用上电。

他的巨额捐献无疑有助于实现这些梦想。让自己的愿望得以实现,当然既不代表金钱,也不代表名誉,却比金钱、名誉更让你得到满足与快乐,而这无疑就是最大的利益了,只不过是一种非世俗之利可比的更高级的利益。
由此可见,促使人们行善的,离不开某种利益驱动,尽管所涉利益有雅俗之分。

如果我仅仅将行善的动机归结为利益,此外再无其他,那也未免太极端了。如任何正常思维的人都容易看到的,行善者都或多或少具备某种利他意识。

人类作为一个整体,已度过漫长的进化岁月。这一过程已将个人对他人安危存亡的关注注入到人的本能,这种本能逐渐演化为同情心与利他意识。在文化、教育、宗教等因素的激励下,同情心不断积聚乃至高涨,驱使着人们去从事或大或小的善行。

这样一来,驱使人们行善的,就有两种动力:利益与同情心,二者并无明确分界地结合在一起。就行善者个人而言,促使他断然献出财富以利他人的,究竟主要是哪种因素,通常是既不考虑也无明确意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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