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与秦皇比高下

一句“百代都行秦政制”，或许令人在秦始皇面前失去了底气；而一句“超过秦始皇100倍”，却又让人能在秦始皇之前昂首挺胸。看来，现代领袖与秦始皇真还有一比，你能决定高下之分吗？

伟哉秦皇

对于千古一帝秦始皇，真的是“说好的不多，说坏的不少”。只是到近世才有人做起翻案文章。但似乎翻案文章并未做够，现在我再做一篇也不为多。

秦始皇嬴政（前259—前210），13岁即位，22岁亲政，39岁统一华夏建立秦朝，50岁时驾崩于出巡途中。以传统的标准衡量，秦始皇的功业当然史上无二。

“百代都行秦政制”一语，将秦始皇“创制”的贡献说到了头。结论似乎只能是：中国数千年的政治制度，就是由秦始皇所开创。但除了“批林批孔”运动中一小段时间之外，几乎没有什么人真正接受这样极端的结论。更全面的讨论并不简单，至少涉及三个问题：

A 秦始皇开创了什么样的制度？

B 是否历代都继承了秦始皇的制度？

C 秦始皇的制度有优势吗？

对于问题A的最简单的回答，是给秦制贴上一个标签，如“封建制度”、“集权制度”、“专制制度”之类。可惜没有一个标签是完全中肯的。

这就只能用一段话来概括秦制的主要特点了。秦始皇废除分封制，改行郡县制，建立了皇权专制的、金字塔式的官僚系统，各级官员的任用、调度、考绩、奖惩之权集于皇帝，且完全本于绩效，置任何宗法、礼义因素于不顾。这就表明：

秦制是极端中央集权的、彻底功利主义的君主专制制度；秦制不是封建制度，而且恰恰是“反封建制度”。

对于问题B的回答就不那么肯定。

秦制的某些要素，例如皇权专制、郡县制、金字塔式的官僚体制等，由历代王朝所继承。在这个意义上，说“百代都行秦政制”并不为过。

但秦制中最具特色的东西，甚至可以说是秦制的灵魂，即彻底功利主义的考绩制，则被大多数王朝弱化，甚至弃而不用。唯其如此，在秦始皇之后，再没有哪个王朝达到秦始皇的统治力，即使“贞观盛世”、“康乾盛世”也罢。

问题C才是本文的主要关注点。

秦制不仅有优势，而且有巨大的优势，其优势集中在彻底功利主义的考绩制。正是这一无与伦比的优势，让秦帝国并吞六国、一统天下，且在极短时间内建成了一个空前强大的大帝国。

这种奇迹，完全可以说是举世无匹的，甚至超过了在其前后的罗马帝国、亚历山大的马其顿帝国与蒙古帝国。当然，这种优势主要体现在武功上。但是，秦帝国与其他古代帝国真的有可比性吗？至少可提出一个参照点：让整个西方世界谈虎色变的匈奴人，被秦始皇的铁骑轻松地打败了。

严格说来，秦制并非秦始皇所首创。它肇端于商鞅变法，后经历代秦王发展、完善，当然在秦始皇手里推行于整个华夏帝国，且达于极致。

秦制的定型与系统化，充分利用了法家学说，且有赖于一批属于法家的治国英才。法家学说将纯功利主义的治理理念推向了极端。

在法家看来，在国家治理中，任何宗法、恩宠、伦理因素都是不必考虑、有害的，一切准于绩效，成则升，败则黜。这就将整个官僚系统变成一架仅凭计功论赏原则支配、不加任何润滑剂的庞大机器。

这种冷若冰霜的制度，将源自封建时代的任何温情脉脉的考虑全都抛却九霄云外。这种制度的优势只有两个字：效率；而效率的表现则是成功；成功的证明就是建造统一大帝国的神速。

如果以上分析能够成立，难道不能说，建立了（至少是完善且推行了）一种空前强势的治理制度的秦始皇，是真正伟大的君王吗？至于秦始皇本人对自己的评价，则是功超三皇五帝，“皇帝”这一称号就是由此而来。

可惜，具有无比优势的纯功利主义考绩制，恰好是秦制中不被后世普遍继承的部分。那么，这是否意味着，这种制度因其难以操作而不容易被普遍推行呢？如果是这样，岂不大大减损了秦制的优势吗？

应当承认，难以推行确是秦制的一大缺点。社会系统具有极大的复杂性，宗法、伦理、文化、习俗等等都牵扯着社会治理，要以绩效为评价治理的唯一标准，且种种操作一断于法，其成功的机率极低；在文明尚未充分发育的古代社会尤其如此。

秦制与现代治理制度有某些共同点；更明确地说，秦制具有现代法治制度的雏形。

如果除去具有高度文明特质的那些制度构架、法治设施、法律精神不谈，现代治理不正是摒弃任何非规则因素，一断于法吗？而这一点，秦始皇在两千年前就已经做到了！

以上考察也表明，秦制之所以难以推行，正是因为，只有在现代社会中才能形成的那种法治环境，古代并不具备；也是因为，秦制本身毕竟不是现代意义下的法治，其最大缺陷就是皇权至高无上，而不是法律至高无上。误将法家当作法治，正是文革中批儒崇法的主要谬误。

这样一来，对秦制的优势就不能不有所保留。它用于一时或许有空前效率，但其效率多半不能持久；更根本的是，治理机器的有效运行，终究离不开综合诸文明要素的润滑剂，岂能仅仅一断于法？

考虑到这些，我们还能坚持说“伟哉秦皇”吗？

勤政庸政？

说到秦始皇，不能不联想到最倾心于秦皇的那位现代领袖。在领袖的内心深处，或许与那位千古一帝有一比；也许领袖对秦皇多少有些不以为然，“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嘛。这类深心较量，草民岂能窥探？暂且不表。不过，若专论理政风格，则不妨作一番古今对照。

秦始皇是古代帝王中少有的勤政者。就是将他置于他自己制定的考绩体系中，他也应获得优评；用现代语言来说就是：秦始皇称得上是一个勤政模范或者模范皇帝！

没有任何根据可以说秦始皇不会享受。不过至少可以说，秦始皇可不是那种“从此君王不早朝”的人。他肯定坚守某种严格的办公制度，单单是如史所载的每天批阅120斤文书的工作量，就绝不可能懈怠了。如果你以为“按时上朝”只是小事，那就误判了：

一个尚且不能治朝堂的君王，怎么能够治天下呢？

秦始皇也不是长年累月深居宫中，“巡视天下”也在他的职分之内。

在帝国所具有的条件下，秦始皇也不必像大禹治水时那样，胼手胝足地越山涉水，但也绝不会像现代领袖那样舒适地坐车巡游；颠簸于御驾上远度关山的那种艰辛，是现代人很难想象的。

秦始皇足迹所至，南到钱塘，北到长城，东到蓬莱。这些地方的遥远，只有用古代的尺度，才能有较真切的感觉。秦始皇死于巡游途中这一事实，历来都附属于一个宫廷阴谋故事，没有人注意到，它恰好可用来证明，古代帝王巡游天下的高度风险。

如果那是如同现代领袖畅游江山般的惬意，绝大多数帝王就不致宁愿选择深居简出了。

年代久远，今天很难知道秦始皇如何与群臣议决政务了。寥寥的史料至少能够证明，秦始皇还是缺乏现代领袖那种圣心独断、天马行空的气概，他多少顾忌到程序与廷议。

例如，他在下了《逐客令》之后，遭到李斯《谏逐客书》的劝阻，遂收回成命，扭转了很可能大大损害帝国的一个严重政策转折。可以肯定，秦始皇必定仔细阅看了《谏逐客书》。而且，素被认为专横跋扈至极的秦始皇，也不是专横得不近人情；至少李斯的逆耳之言还能听进去。

尽管史籍简略，还是记下了秦始皇参与朝议的某些过程，他并非完全依靠从深宫中发出最高指示进行统治。他也不是将所有具体政务推给总理（即丞相），不如说他实在太事必躬亲了；否则，哪里需要日批文书120斤！

我们的领袖具有更大的气魄，当然不必事事学秦始皇，他岂有学别人的习惯？

至少一个表面的差别是无法忽略的：对于上班制度这种事情，他是从来不屑一顾的。一个昼行夜伏的人，确实也没法按时上班；那就只好请诸位大臣委屈点，子夜时分随时准备应召开会去。如此治朝堂的人，将如何治天下，就可想而知了。

昏君淫君？

像秦始皇这样明察秋毫的人，大概不会有人说他是昏君。但对他“荒淫无道”的指责，似乎已是历史的定论；如此说来，就难逃“淫君”的骂名了。

从史载看来，事实也多半如此。都城咸阳宫室连云，那可不是用来做摆设的。不过，或许是因为历史久远之故，对于秦始皇就少了类似于唐明皇那样的艳情逸事，让后世少了一些宫帷轶闻。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秦始皇绝不是隋炀帝！区别在于，秦始皇首先是一个世上少有的勤政之人，成天政务缠身，岂能没完没了地耽于淫乐？因此，他不太可能像隋炀帝那样，终日泡在胭脂粉黛中。如果你指望秦始皇杜绝女色，裁撤六宫，那就是要求猛男变阉人了，史上还不曾见过这样的皇帝。

由此看来，似乎还没有什么理由认定秦始皇为淫君，除非尽可能发挥想象力，设想秦始皇在周游天下的途中，终日就是在寻欢作乐，荒淫无度。

从巡游这件事上还真能找出问题来，那就是秦始皇的寻仙问道，祈求长生不老。他派徐福带3000童男童女探访海上仙山，觅取长生不老之药，让徐福最终在日本移植了中华文明。

这段故事流传了几千年，至今被人们津津乐道；但毕竟缺少确证，迹近传奇，就不去说它了。但秦始皇痴迷仙药，看来是确有其事。仅此，似乎也足以定他为昏君了。

不过，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唐太宗，也有同样的毛病，可没有人认他们为昏君。就有人认为，恰恰是那些雄主最渴望长生不老！

那么，现代领袖会如何看待那位古代竞争对手的荒淫癖好呢？在这一点上，领袖倒是开明极了，岂止不会给秦始皇任何恶评，简直会认为他不免太老夫子气了。

领袖是何等洒脱之人，从来不在意这些细微末节，更不以小节苛求他人。他最欣赏的格言之一就是：“水至清则无鱼”嘛！至于领袖本人的愉快生活，则完全不必他人操心。

暴君仁君？

在中国历史上，如果有一个人为暴君几乎没有争论，那就只能是秦始皇了。不妨说，作为暴君他被永远钉上了历史的耻辱柱。

不过，为准确起见，还是仔细清点一下秦始皇的暴行，主要考虑以下几个方面：

战争暴行 战争当然从来都不是仁慈的行为；但即使在古代，过分的杀戮也是受谴责的。秦始皇的先人一直有滥施暴力的传统，长平之役坑杀40万赵国降卒的惨剧就是明证。秦始皇在剿灭六国的战争中，大概不会表现得比其先人温和些，但似乎也没有制造另一个长平之役的记载。

虐民暴行在孔夫子时代，就有“苛政猛于虎”的说法；秦政肯定不会稍逊于孔夫子见过的任何苛政。如史籍所载，长城、驰道、皇陵的修筑之地都是白骨如山；秦始皇为不折不扣地贯彻自己的意志，对民众有多残暴，可想而知。

历代所称的秦朝暴政或者“暴秦”，主要就是指对民众不计后果的大规模役使。属于秦本土的关中之民，可能已习惯了这种暴政。

不幸的是，秦始皇竟然想不到，被他征服的六国旧民——其中就包括陈胜吴广——已习惯于较温和的统治，不可能同样忍受暴虐的秦政。或许正是秦始皇的这一疏忽，断送了他的江山。

诛杀暴行 今天所知且被渲染得最厉害的诛杀，就是所谓“坑儒”460人，实际上其中不少是术士，他们因推销长生术失败惹恼了秦始皇。秦皇的残暴是毫无疑问的，其残暴记录也有史可征。不过，与毫无节制地诛杀功臣的汉武帝、朱元璋等比较，秦始皇是否应算史上第一屠夫，似乎尚可讨论。

在暴虐这一点上，最起劲地为秦始皇辩护的人，无疑是现代领袖。下面这一席话今天几乎是尽人皆知了：

秦始皇算什么？他只坑了460个儒，我们坑了46000个儒。我们镇反，还没有杀掉一些反革命的知识分子吗？我与民主人士辩论过，你骂我们是秦始皇，不对，我们超过秦始皇100倍。骂我们是秦始皇，是独裁者，我们一贯承认；可惜的是，你们说得不够，往往要我们加以补充。太谦虚了，何止100倍啊。

这种气魄，大概会使秦始皇惭愧得无地自容。从领袖的角度看来，秦始皇那一点点诛杀确实算不了什么。

在杀人、死人这类事情上，领袖从来就不以为意。他说：“镇压反革命，杀100万，极有必要。”“为了世界革命的胜利，我们准备牺牲3亿中国人。”“一场世界大战中国可能会死掉4亿人口。但是中国用2/3人口的牺牲，却换来一个大同的世界还是值得的。”“人要不灭亡那不得了。灭亡有好处，可以做肥料。”了解到这些之后，对于秦始皇，我们还能有什么可说的呢？

没有最暴虐，只有更暴虐。中国历史之不幸，唯如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