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却的劫难

in #cn5 years ago

有人说,20世纪是幸福的世纪。不是吗?战后长达70年的和平,人类坐享由高科技所带来的空前富裕的生活。但也有人说,20世纪是苦难的世纪,两次大战给人类带来了史上从未有过的大劫难。岂止战祸,还有暴政!只是时过境迁,似乎苦难已经远去,以致慢慢从人们的记忆中消逝,于是只剩下眼前的灯红酒绿了。

纳粹大屠杀

几年前,伊朗总统内贾德高调质疑二战中纳粹对于犹太人的大屠杀,他认为这是卑鄙的犹太人编造出来的谎言。这就拨动了现代文明人类的一根最敏感的神经,也勾起了全世界犹太人及与之相联系的广大人士的苦难记忆。对于许多人来说宛如昨日的死亡营、毒气室、焚尸炉……,难道真的仅仅是一小撮险恶之徒的凭空臆造?

无论在东西方,战后几代人从官方文献或野史中所读到的纳粹罪行记录,并无重大区别。因此,我们所熟知的下述结论似乎已经板上钉钉:二战期间,纳粹在其所设立的各个集中营,屠杀了600万以上的犹太人,这不仅有盟军所缴获的大量纳粹文件作证,还有许多纳粹战犯的供词与不少集中营幸存者的揭发作证。在大屠杀已过去70年之后的今天,对于世界上大多数人来说,公然否定纳粹大屠杀,无论如何是难以想象的,也是触犯众怒的。

纳粹大屠杀之所以成为不可翻转的“铁案”,有赖于一系列极有利的条件:一、对于纳粹罪行的认识,战后世界主流舆论持有非常一致且坚定不移的看法;

二、战后倒向西方阵营的联邦德国朝野,对于纳粹德国的罪行,有充分的反省与清算,对此,只要提及“宣扬纳粹思想有罪”入法、勃兰特在波兰向被害者下跪谢罪这两件事就够了;

三、随着希特勒的垮台,纳粹势力在德国被根除到这样的程度,以致它不可能对德国在战后的政策与民意发生任何实质性的影响;

四、犹太民族在全世界政治经济领域与文化界的强大影响力,及其维护民族尊严的不可动摇的意志与运思周密的有效举措,使任何为纳粹辩护的企图都难以得逞。这样一来,在全世界绝大多数人心中,纳粹与希特勒的妖魔形象就不能不根深蒂固了。即使在穆斯林世界有十个内贾德出来为纳粹辩护,也未必能动摇人们对纳粹大屠杀罪行的既定看法。

但如果因此就认为,纳粹的大屠杀罪行将是千古不易的定论,那也未免太乐观了。要知道,对于历史上的灾难,人类有明显的遗忘倾向。有多少人记得,古代世界对于异教徒的史不绝书的血腥屠杀?有多少人在意,蒙古人在征服欧亚大陆时的野蛮杀戮?谁又能够保证,犹太人在纳粹集中营中用生命换来的历史教训,不会在几代人之后被世人忘得一干二净!就目前而言,纳粹大屠杀也许是最不可能被忘却的人类劫难;但谁又能够保证,它不致终将被世人忘却呢?

南京大屠杀

南京大屠杀,既是一场大劫难,也是一个大公案,还是一本震动世界的书,后者是美籍华人女作家张纯如的作品。30万冤魂在南京游荡整整60年之后,才等来一本专注于受难者的书问世,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说明,南京大屠杀何等被人忽视!正义远未得到伸张,30万受难者并未瞑目啊!对于一个以“战胜国”自诩的大国来说,其耻辱莫过于此了。

无论就规模(一周之内杀害30万人)或惨烈程度而言,南京大屠杀都不下于纳粹集中营大屠杀,但二者所受到的对待却截然不同。纳粹大屠杀已得到全世界的高度认可,尤其得到德国人的诚心承认与反省,且对受害者作了一定赔偿;而南京大屠杀仍然在一部分世人中晦暗难明,施害国日本至今不肯认罪,更谈不上任何赔偿。

这种局面,当然首先应归咎于日本人。日本人从来就不是一个富有反省精神的民族。无论是战前还是战后,只要不被某种强势力量打得趴在地上,日本人就绝对会自行其是,不顾任何国际通例与公义,而且永远以其民族与文化的特殊性来应对批评。

不幸有这么一个恶邻,难免有些无可奈何。

但总不能因此而让南京大屠杀成为被忘却的劫难!那么,我们自己为此已经做了什么、还能做些什么呢?我们对得起那30万受难者的在天之灵吗?

惨案发生之后,我们对受难者有过系统的调查与详细的统计吗?如果说战争期间难以做到这一点的话,战后我们全力做了这件事吗?1972年我们向日本人当面提出过南京旧案吗?我们那样热衷于内斗,醉心于唱意识形态高调,就是不肯花点时间精力去清理事涉几十万人的历史旧案,70年之后都拿不出一份完备的、难以挑剔的报告,让狡诈的日本人有机可乘,我们能逃责任吗?

在没有去做这一切之前,在空前的民族耻辱没有得到洗刷之前,请不要急于去“感谢日本的侵略”,急于去谋划“中日维携”,急于去“不要日本赔偿”!主动放弃对日索赔,并没有笼络住一只白眼狼!南京大屠杀固然尚未被完全忘却,但至少也有些记忆模糊了,对照一下犹太人,我们能怪谁去?

大饥荒

大多数国人已不太记得那个著名的“泳池对”了:就在中南海某个游泳池边,一方面是焦急万分的刘少奇:“饿死这么多人,历史要写上你我的,人相食,是要上书的!”另一方面则是镇定自若、坚如磐石的回答:“怕什么,要顶住!”

不想上书的刘少奇,不幸还是辜负了领袖的期望,终于没能顶住舆情民意的重压,与周恩来、邓小平、陈云等人一起从大跃进的极端政策后退了,稍稍放松了对所谓“三自一包”的严苛限制,这可关系到亿万人的生命啊!良知尚存的人如何能顶得住饥饿中的数亿人的求生渴望呢?

这个故事发生在1960年,官方文献上称之为“三年自然灾害”(1959—1961),准确的说法应当是“三年大饥荒”,它使数以千万计的人沦为饿殍。在和平年代发生这样的事情,绝对是史无前例的,无怪乎刘少奇要心急如焚了。谁又愿意在史书上写上一笔:“在某某在位时期饿死多少人”?

然而,在六十多年后的今天看来,主张“怕什么,要顶住”的看法,似乎更高一筹,它真正悟透了吊诡的历史。

不错,“人相食”之事确实上了书,但早已被忘记,今天几乎不为人们所知了。如果有人再提起那些陈年旧事,反而会被一些人认为是天外奇谈,甚至有人说这是造谣生事:“你怎么知道饿死过人,你看见过吗?你家里有人饿死吗?我怎么从未听说过?”这一连串的激烈质疑,甚至屡屡出现于公开出版物上;如果你不能给出让人满意的回答,又如何能让人相信曾经存在过什么大饥荒呢?

尽管我分明地记得,就在那个最悲惨的冬天,在我的家乡有一大批乡亲几无声息地倒下,其中就有我的外公及不少邻居。尽管对于饥饿的残酷记忆历久弥新,并不下于莫言——对于饥饿的记忆似乎已成为莫言创作的重要源泉——但当对大饥荒的质疑汹涌而来之际,我还 是不得不拍拍自己的脑袋:我没有疯吧?我记忆中的那一堆悲惨的事实是编造出来的吗?我当然比任何人都更希望那不是真的,希望我的外公及众乡亲依然健在!可惜这一切都无望改变了。

无论有多少受难者在九泉之下,不甘心作为饿鬼进入轮回,尘世间的争论依然丝毫不减;主张“没有饿死人”的一方当然气势如虹,其雄文登载在头等的国家刊物上,而其对手至多只能在网络上喃喃碎语。这种争论导向什么结果也就不言而喻了。

人们争论的究竟是什么呢?如果问题只是“是否有人饿死”,那么根本不必争论,没有任何官方人士——包括已故的刘少奇主席,以及官方党史的作者——正式否认过饿死人的事实。须知,“否认饿死人”这件事,也是要上书的!谁又不怕上书呢?如果争论的是饿死1000万还是3000万、3500万,那是永远争不出什么结果来的。

发生在65年之前的事情并无详尽记录;即使有,也未必肯保留下来;即使保留了,也未必肯公开,更不必说统计汇总了。如果没有这种原始记录可用,那么就只能求助于现代人口学的统计方法了。中外学者运用这类方法所得的结果未必十分准确,未必具有绝对权威,但并非全无合理性。反对的人一概死活不信,争论就陷入死胡同了。

既然“大饥荒”存在与否尚成问题,既然仅仅一代人之前的饥荒已经成了“忘却的劫难”,哪里还谈得上从中吸取什么教训,还能用什么去抚慰地下的亡灵!我最不能理解的是,那些奋起反驳“大饥荒”的学者,其神经何以如此坚强,其心地何以如此铁硬!你不相信民间学者的“3500万”这一结果,这也罢了;由官方主持鉴定认可的研究成果“1700万”及官修《党史》上认可的“千多万人”,应该可信了吧?就算是1000万,甚至300万,这样的数字还不骇人听闻吗?

面对如此庞大的数字,面对如此多的鲜活生命的消逝,能够无动于衷,能够依然津津乐道某个心爱的公式,那真是人心修炼的奇迹啊!

忘却的劫难

纳粹大屠杀、南京大屠杀、大饥荒,都是人类历史上的顶级劫难,很难想象我们的下一代还会经历如此深重的类似灾难——至于是否有某个科技狂人将人类带入末世,且另当别论。只是,避免劫难的希望在于吸取历史教训,而吸取教训的前提则是对于历史的记忆。

如果说,对于纳粹大屠杀的历史,人们尚不失清晰的记忆,那么,对于南京大屠杀的记忆至少已经部分地模糊,而对于大饥荒的记忆则近乎消失了。这种差别,当然事出有因,颇耐人寻味。

人类对于大劫难的记忆,必然在历史的波涛中逐渐淡化,以至最终不免近乎消失,这种总的趋势无可避免,无关乎劫难的规模与性质,也无关乎事涉的种族与社会。总不能要求在人们心中,800年前蒙古人的大屠杀依然宛如昨日!但希望对于一场大劫难的记忆至少保持数代人之久,则一点也不过分。

即便是这种低度的记忆,也有赖于某些有利因素的完美结合。这些因素是:一、保存有对于劫难细节的官方或民间记述;二、劫难责任者不愿或不能掩盖历史;三、主流意识形态不排斥对劫难的真实记述。

除了有关史料未必足够完备之外,就纳粹大屠杀而言,上述三个因素都不成问题。因此,今天对于纳粹大屠杀保持有清晰的记忆,是理所当然的。就南京大屠杀而言,对那一惨案的中外记述即使不完备,也足可据以绘出事件的概貌。但是,日本人却不肯面对历史,它已经而且将继续掩盖那段历史。这样一来,就不必指望南京大屠杀将长存于日本民族的历史记忆了。

至于1960年的大饥荒,尽管已过去大半个世纪,对于有良知的执政者来说,无疑仍然是心中之痛,是万难坦然面对的一个难题。刘少奇当然是责任者之一,他明确地认识到自己不免得“上书”,似乎不至于刻意去掩盖真相;否则,那几年的大量人口统计数字就不可能大体上存于档案了。至于其他责任者及责任者的后继者,当然另当别论。

我们的主流意识形态的第一要义,就是永远确认主义与制度的无比优越性,就是理论自信与制度自信,而这显然无法与大饥荒相提并论。以上两方面的因素都已如此强烈,足以抑制对于大饥荒的任何系统记忆。这样,大饥荒最终成为被忘却的劫难,看来就在所难免了。

一个常听到的苦涩故事是:在四清或文革中,下乡支农的干部每逢组织公社社员的“忆苦思甜会”,让社员们忆国民党时代的苦难,总不免听到社员们大倒大饥荒的苦水,以致组织会议者十分尴尬,难以收场。由此可见,要那些刚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出来的幸存者完全忘掉大饥荒是很难的。但是,这些人总是要死的!这代人的逝去,意味着对于史上最大灾难的直接记忆的消失,这对于致力于保存历史真相者,无疑是莫大的损失;而对于那些处心积虑掩盖真相者呢?

即便如此,直接证人的逝去,并不妨碍大饥荒信息的长期存留。人类文明毕竟已经高度成熟,拥有足够多的手段来保存或恢复历史原貌。在这个意义上,任何大劫难都不会被真正忘却。明白这一点,那些千方百计抹去历史记忆的人,或许将寝食难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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