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步之惑

in #cn6 years ago

分歧不可胜数的人类,似乎大体上有一个共识:进步总是值得欢迎的!实际上,这一共识似乎也很虚幻。首先,在何谓进步这一点上,人们没法达成共识;其次,即使那些被普遍认可的进步,其结果常常令人失望。人们在期盼中久经失望之后,长期萦绕着进步的那道光环,今天还存留几分吸引力呢?

伟大的进步

看看有多少组织或机构以进步命名,例如进步党、民主进步党、进步阵线等等,就知道人们是如何欣赏进步了。

人类文明发展到今天这个水平,该经历了多少进步!但要具体选择几个标志性的事件来说明历史的进步,我还是颇感踌躇:有这种无可争辩的进步事件吗?革命,不就是通常认为最动人心弦的进步吗?但正是革命最有争议。那么,不妨先在革命之外选择一些被公认为进步的例子。

通常认为,世界近代史经历了三次伟大的进步,它们依次是文艺复兴、地理大发现、工业革命。

文艺复兴 中世纪的漫漫长夜似乎没有尽头,但在14世纪的意大利突然露出了曙光,一个后来被称为文艺复兴的文化与思想运动不期而至,顿时在这个已历千年黑暗的世界上掀起了巨大的波澜,让人类历史进入了全新的一页。一个思想家曾用十分动情的笔触这样描述文艺复兴:

这是一次人类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最伟大的、进步的变革,是一个需要巨人而且产生了巨人——在思维能力、热情和性格方面,在多才多艺和学识渊博方面的巨人的时代。(恩格斯:《反杜林论》)

其中所说的巨人包括:但丁、薄伽丘、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基罗等等。这些从来没有掌握过什么权力的巨人,或许很让后世的一些大人物所不屑。

他们贡献给人类的,不是什么建国伟业,不过是一些诗歌、文学、画作、雕塑……,这些东西不只是传世不朽,更重要的是,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告诉人们,应如何用自己的头脑思考。

一旦在思维上人们不再依赖权力宝座上的那些大人物,创建新世界的热情与才智就被空前地释放出来;首先从欧洲开始,人类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时代。

地理大发现 地球的观念与对大西洋对岸某块大陆的想象,或许在欧洲人心中早就存在,未必晚于中国最伟大的地理著作《山海经》的出现。但在哥伦布(1451—1506)真正踏上美洲大陆之前,这一切都不过是设想而已。

哥伦布以及他的一些后继者,贡献给西班牙国王的,当然首先是非常实际的东西:土地、黄金、海外珍宝……,这些东西在现在看来已不足道,巨量的海外领地与黄金,甚至都没有使西班牙的辉煌维持到17世纪。

但伴随地理大发现而来的对世界的新认知、新航道的开辟、在新大陆一展身手的无穷无尽的发展机会、海外市场与商业机会的巨大扩展,都给人类文明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推动。这种后果,是那个在贫穷凄凉中老死西班牙的哥伦布从没梦想过的。

工业革命 近代工业革命,是一个历时一个多世纪的产业变革,它首先开始于18世纪后半叶的英格兰中部地区,标志性的进展是工场手工业过渡到机器大工业。

工业革命初看起来不过是一次技术革命——标志性的事件是蒸汽机(1769)与纺纱机(1765)的发明。但后来随之而至的多方面的社会革新,包括生产模式、经济关系、社会结构乃至精神生活的根本性改变,使人们看到工业革命的广度与深度,都远远超出起初的想象。

关于工业革命,思想家们已经写过很多,且人言言殊,无法在此引证。在我看来,工业革命所造成的最大变革是:从此以后,主宰历史舞台的,主要是那些技术巨人,无论他们是否握有政治权力。

进退难辨

文艺复兴、地理大发现、工业革命,以及与之类似的其他重大历史变迁,是进步吗?

当然是进步!它们大幅度地提升了文化,扩大了人们的视野,在全球范围内加速了资源的开发与利用,推动了史无前例的技术进步,无限地丰富了供人类享用的物质产品,给无数人带来了以往从不敢梦想的生活——在有了这一切之后,如果还不能说这是巨大的进步,那么人类社会想必就无进步可言了。岂止是进步,应当说是真正伟大的进步!

然而,就在此时,你听到了不同的声音。

文艺复兴之前的中世纪,并非你想象中纯粹的人间地狱。那时有相对稳定的社会结构与生活准则,那时有后人难以想象的淳朴、忠诚、贞洁、律己与牺牲精神,那时有惬意、静谧的乡村生活,那一片田园牧歌景象,直让人醉如梦中。

即使在领主与臣仆之间,那种温情脉脉的连结纽带,也让后世思想家所描述的腥风血雨的阶级对立,尽显虚幻。

但文艺复兴让这一切一去不复返了。薄伽丘笔下的那些人,就全不在乎击碎中世纪遗留的任何至圣箴言、千年古训;他们或许是开启新时代的勇士,但未必堪称人们安身立命的楷模,毋宁说是一些屑小之徒。

正是文艺复兴,唤醒了人心中沉睡着的贪婪与情欲,扫荡了原来对供于祭坛上的所有事物的敬畏,消除了对于违规犯矩的最后一丝顾忌。由此开启的时代,是真正群雄竞争的时代。文艺复兴之后意大利历数百年之久的乱局、欧洲大陆的连年战争、历久不息的宗教冲突,都会使那些怀古之人哀叹古风不再。

如此看来,文艺复兴所带来的不很像是一种退步吗?

地理大发现之前的欧洲,虽然不是什么人类伊甸园,但也不是需要大逃亡之地。欧洲是最辉煌的古文明——希腊罗马文明的发源地,古文明的余泽至今都使欧洲人得天独厚。

与其他文明相比较,欧洲人在生产技术、商业传统、治理构架、法律制度、语言文字、文学艺术、宗教精神等等方面的优势,至今都难以超越。在15—16世纪,欧洲的人口不过现在的1/10,根本不存在大量向海外移民的紧迫需要。

最早的地理探险者,与其说是被移民的欲望所激励,还不如说是被掠夺海外财物的欲望所驱使。然而,这种欲望所种下的多半是苦果。

从南美运回的堆积如山的黄金,并没有使西班牙成为欧洲第一富国,反而迷幻般地摧毁了其经济,致使西班牙后来成为不折不扣的欧洲乞丐。

地理探险也没有给南美带来好运。西班牙人与葡萄牙人固然给南美带去了欧洲技术、基督教与白人居民,却没带去多少自由、平等之类的文明价值;在白人主导的社会中,南美至今都是治理得最差的。

地理探险者还给白人世界留下了一份影响最深远的遗产,那就是持续了近500年的殖民主义;且不说这对于殖民地意味着什么,它为欧洲文明所留下的负面影响,恐怕至今也没有完全消除。

考虑到这一切,还能说地理大发现是伟大的进步吗?

工业革命似乎是最难辩驳的一项进步。但亦有工业革命的无数牺牲者在诉说着它的“败行”。且不说被圈地运动赶出家园的无数农民的怨恨,也不说在高速运转的工业机器之下的无数工人的悲辛,亦不说在残酷的产业竞争中的千千万万破产者的凄凉——这些都很快成为过去,就是当时的落败者,后来的生活也未必很惨。

对工业革命的更难辩护的控诉,来自今日那些看来养尊处优的人。即使工业革命带来了滚滚财富、前所未有的享受,都无法使批评者闭嘴,批评之声甚至更加响亮。

工业革命彻底改变了地面的景观,以钢筋水泥的森林代替了绿色森林,以丑陋的工厂代替了幽雅的牧场,消灭了孕育昔日梦想的一切;工业革命让任何世代相传的卓绝技艺变得毫无价值,让任何群芳争艳的多样化工艺,被淹没在大众品种的巨额产出洪流中;工业革命消灭了任何各具异彩的职业兴趣,让所有的人都困死在高速运转的生产线旁……。这一切恰恰是工业化社会所取代的旧时代,能让人们留恋的妙处。

在无限失意与怅惘的人看来,工业革命的进步岂能不黯然失色!甚而有人以为,工业革命实际上不过是一种退步,也不显得那样危言耸听了。

要知道,我们特别挑选的文艺复兴、地理大发现、工业革命,作为近代史上的重大进步,应当是最无争议的,尚且难免挑剔,其他那些本来就备受争议的事件,例如法国大革命、十月革命、全球化浪潮,等等,进退之辩,就更难以论断了。

这不能不让人陷入深深的困惑;进步之惑,可难消解啊。

进步与价值

对于一些早已被人们确认的社会进步,重新提出质疑,不能不使学界与公众都深感震撼。这种进步之惑,是文明的危机吗?至少,其中的根由比初看起来要深刻得多。

如果,还没有理由断言,人类的疑惑并非完全不可消除,那么,至少可以说,思想家们还没有准备好,如何来消除人们心中的疑惑。在这一点上,面临的困难是很基本的。

最基础性的问题是:何谓进步已界定好了吗?我不知道主流理论家们会如何对付这件事,他们或许根本不认为这是一个问题。但以某个“主义”作为决定进步与否的标准,迟早是行不通的。但我也不打算持另一极端主张,断言界定进步的任何标准都无意义。

关键的观察是:在逻辑上,任何主张进步的人,在其潜意识中都对历史有一种特有的方向感,认定历史注定要朝某个方向行进;例如走向普遍富裕,走向大同,或者走向自由,或者走向普遍的善,或者走向真正的人道,如此等等。

不过,没有人能够论证,人类的某个最终归宿是至善的。实际上,所有这些终极理想,如同共产主义一样,不过是一种愿望而已,任何人都有信仰它的权利,却没有无可争辩的逻辑依据。

质言之,这不是一个逻辑问题,而是一个价值选择问题。你可以宣布选择某个价值,主张它,信仰它,但别试图去论证它,那不是人类所能做到的。

如果你选定了某一个或某一组价值,将它当作某种终极价值,并以该价值的实现作为自己的终极理想,那么,对于未来你就有了确定的方向感。如果你的选择同时也是大多数人的选择,那么人类就几乎具有共同的终极理想——可惜现在看来这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一旦有了这样的信仰,那么它自然将成为你判定进步的标准:只有朝向终极理想的变化或事件,才可称之为进步;沿相反方向的变化自然就是退步了。由此可见,进步的判断取决于终极理想——亦即终极价值——的选择,不同的选择导向不同的进步观念。

现在就让我们来考察一下,按照以上思路,伊斯兰革命这件事是否是一种进步。伊斯兰革命绝不是一场增进自由、平等、民主的运动,只要看看伊斯兰极端分子如何对待持不同意见者就知道了。

因此,对那些以自由、平等、民主作为终极价值的人来说,伊斯兰革命绝不是一种进步。另一方面,对于那些以伊斯兰法为终极价值——当今世界可不缺这类人——的人来说,伊斯兰革命就是当然的进步运动了。而对于那些以富国强兵为终极理想的人——我们这里就有很多这样的人——来说,伊斯兰革命究竟是进步还是退步,恐怕还不好说。

既然进步与否以终极价值的判断为依归,那么进步概念就是一个具有极大弹性的东西,并无绝对的意义。首先,进步将因人而异,你所说的进步未必是我所认可的进步。

因此之故,进步也就会因地而异,某国所称的进步未必是我国所称的进步。此外,进步还会因时而异,今天所说的进步未必是明天所说的进步,因为对于终极价值的判断也是可能改变的。进步的相对性固然在情理之中,但也不能不令人困惑,这正是“进步之惑”的一个主要因素。

即使终极价值高度稳定,也具有高度共识,确定某个具体事件进步与否,通常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仍然可能众说纷纭。这是因为,“该事件是否有益于终极理想的实现”,通常就是一个艰难的判断。有了这一层争议,有关进步的看法不免更加混乱。这也是“进步之惑”的一个重要因素。

鉴于“进步之惑”常常不期而至,在使用进步概念时不能不三思而行。甚而至于,我不妨提议,除非十分必要,不如弃“进步”一词而不用。这样作,我相信造成的损失不大,而避开的烦恼不少,岂非所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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