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结独裁的独裁者

in #cn6 years ago

独裁者当然不是超人,而且多半不是明智的统治者。但如果他主动终结了独裁呢?那就必是人间的珍稀动物了。问题是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吗?不妨看看下面几个故事。

佛朗哥

已经逝去整整40年的西班牙独裁者佛朗哥(1892—1975),是以顽固法西斯分子的形象,存留于相当一部分人心中的。

至于今天的西班牙人,对佛朗哥的印象却远没有这么负面。

西班牙人十分清楚,他们能在20世纪最后25年,跟上欧洲的文明潮流,汇入自由民主的轨道,摆脱欧洲病夫的可悲形象,享受到大致接近于工业化世界的富裕生活,卡洛斯国王(1975年登基,2014年让位于其子)起了极大的作用;

而悉心培养卡洛斯、并将其全力扶上王位的,正是佛朗哥!仅仅凭这一点,你还能说,佛朗哥是西班牙历史上的绝对罪人吗?

佛朗哥无疑是一个独裁者。

1931年,西班牙国王(卡洛斯国王的祖父)迫于形势宣布退位。其后几年国内纷争不断,共和政府几经更迭。

1936年,左派联合的人民阵线胜选上台,当时为将军的佛朗哥立即起兵反抗,内战爆发。佛朗哥得到德意法西斯政府的支持,而共和政府则得到苏联(及稍隐蔽的英法等国)与来自世界各地的左派志愿者的支持。

经过3年的血腥内战,佛朗哥推翻了左派政府,西班牙成为“空位”的王国,佛朗哥自任摄政王,他在这把交椅上一直坐到1975年。这个恋权至死的无冕之王,如果还不算独裁者,那么这个世界上就不再有独裁者了。

佛朗哥也绝不是仁慈的独裁者。还在佛朗哥起兵之前,后来成为佛朗哥的权力基础的长枪党,就以其累累暴行震惊欧洲了。

内战期间,佛朗哥至少默认了长枪党对对手的大规模处决。在佛朗哥统治的40年间,关押政治犯的牢房就一直没空过。在二战之后一派和平民主气氛的西欧,这种景象是绝无仅有的。

但是,并非如广泛认为的,佛朗哥是什么法西斯主义者。

法西斯主义是现代所独有的一种专制主义,它在传统专制主义的那些一般特征之外,还有两个标志性的特征:

极权主义,即对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进行全面的、非程序性的统治;

暴民政治,即广泛动员盲从的下层民众,无限制地使用暴力对付异己者。

总的来说,佛朗哥的统治还比较粗疏,没有达到极权主义的程度;佛朗哥一生都厌恶暴民,对暴民政治并不感兴趣。

让佛朗哥显得法西斯色彩浓厚的,主要是内战期间与德意两国的亲密关系,但那不过是借力而已。二战期间,佛朗哥始终顶住希特勒的压力,坚守中立,这并不容易,其表现至少在法国元帅贝当之上。

佛朗哥无疑是顽固的保守分子。

自哥伦布时代以来,西班牙就从来不缺保守分子。保守分子狂热地维护天主教传统,维护偏执的民族主义,维护古老的君主制,维护不开化的乡村生活传统,维护堂吉诃德所珍视的一切美妙的老古董。

西班牙内战,无非就是保守分子与共和派的决战。

佛朗哥正是保守分子中的顽固派与领头者。

共和派中无法无天的极端分子也实在太多,这倒使得佛朗哥的保守主义显得不那么荒谬。佛朗哥高度厌弃种种时髦花哨,既包括布尔什维主义,也包括无政府主义;本能地排斥现代政党政治与工会活动,唯一迷恋军事强人掌控之下的秩序。

这一切都是他那个时代独裁者最重要的特质。

然而,令人不解的是,这样一个毫无现代精神的保守分子,怎么会心甘情愿地悉心培养出一个开明的国王,让他完成民主转型呢?

是佛朗哥晚年终于意识到,成就西班牙的民主未来是他应尽的责任吗?从现有资料看不出他有这种觉悟的任何迹象;

是佛朗哥眼看保守主义大势已去,不再有抗拒民主潮流的信心吗?但这不太像他这条强硬汉子的性格;

是佛朗哥寄希望于卡洛斯国王继承他的专制传统吗?但如果是这样,他就应当让卡洛斯接受完全不同的教育;而且他已对卡洛斯明言:你将来不必做我今天不得不做的那些事情。

佛朗哥的内心,究竟如何设想西班牙的未来,或许将永远是一个谜,他在1975年已将这个秘密永远带走了。人们能够肯定的只是,佛朗哥是西班牙现代史上最后一个独裁者;他的继承人卡洛斯不仅不独裁,而且是立宪制度下君主的典范。卡洛斯将要做的一切,似乎全在佛朗哥的预料与筹划之中;你能说,不正是佛朗哥亲手终结了西班牙的独裁制度吗?

蒋经国

蒋经国(1910—1988)可以说是邓小平的同代人,他至今在台湾享有最受尊敬的已故领导人的声誉;即使在大陆,也是很少以负面形象出现于媒体的历史人物。

作为一个政界人物来说,所能指望的公众形象就莫过于此了。

大陆官方欣赏蒋经国坚持统一愿景的民族主义情怀;台湾草根民众则怀念蒋经国倾注毕生心血于民生的改善;历史学家所看重的,恐怕就不是这些东西了,让蒋经国彪炳史册的,更可能是他为实现台湾民主化所作的不可替代的贡献。

如同佛朗哥一样,蒋经国也是一个独裁者,他是统治中国以及台湾数十年的蒋家王朝的最后一人。

从1949年开始,蒋经国就踏上了从其父手中一步步接管权力的漫漫长途。他从“总政战部主任”干起,很快掌控台湾情治系统;1957年任国民党中常委;1965年任“国防部长”;1972年任行政院长,实际接掌蒋介石的全部权力;1975年接替蒋介石任国民党主席;1978年任“总统”,1984年继任直至去世。

较之于乃父的严厉形象,蒋经国无疑温和得多;但对于权力的铁腕控制,也不稍输颜色;况且,要传承乃父的衣钵,他也不可能有另外的选择。蒋经国之为独裁者,在逻辑上与事实上都是无可置疑的。

蒋经国的种种亲民行为,在台湾留下了无数温馨故事,这多少掩盖了他不那么温和的施政记录。

1950年代,他掌控的情治系统直接实施了“白色恐怖”时期的大规模整肃;蒋经国主导了对雷震案(1960)、彭明敏案(1964)、陈鼓应案(1973)、中坜事件(1977)、美丽岛事件(1979)、江南事件(1984)的处理,其铁腕整治的后果一直延续到今天。

就是这样一个独裁者,在其生命的最后几年做了几件举世震惊的事情。

1985年,蒋经国在行宪纪念大会上突然离稿宣布:蒋家人将不参选下届总统;执政党绝不违背宪政承诺。这一表示震动了台湾政界。

1986年3月,蒋经国正式提出他的政治革新主张,着手部署解除戒严、开放党禁报禁。同年9月,民进党成立,蒋经国采取了静观、默认的对策。10月,国民党中常会正式通过取消戒严与党禁的议案。

1988年1月,就在蒋经国去世前两周,正式在法律上解除党禁与报禁。蒋经国固然已来不及在其生前建成台湾的民主大厦,但他已为此奠定了关键性的基础。由此岂不能说,正是蒋经国亲手终结了台湾的独裁政治吗?

如同佛朗哥一样,蒋经国的非常之举,在世界历史上绝对是凤毛麟角。

这就使人疑惑:蒋经国何出此策呢?这符合蒋经国的性格、理念、经历的逻辑吗?

在现代中国政界人物中,蒋经国绝对是一个异类。他在苏联接受了精神上与组织上的严格的红色训练,却继承了反共父亲的事业与权力。

当斯大林的追随者大多抛弃共产主义的原始教义、心安理得地享受起特权生活时,在流放乌拉尔期间历尽艰辛的蒋经国,却成了真诚的社会主义者,他认同的社会主义,就是坚信民众有享受幸福生活的平等权利。

他在台湾的数十年施政践行了这一理念。他在主导建设均富的台湾社会时所表现的极度亲民,岂止在中国历史上,就是在世界历史上,也是罕见的。

但是,蒋经国的亲民理念,并不必然导向民主转型;无论在苏联还是中国的经历,都没有为他提供任何机会,接受通向自由民主的精神训练与制度训练。

那么,生命的最后几年身陷病榻的蒋经国,仅仅是面对汹涌而至的民主潮流,被动地接受不得不转轨的现实吗?

如果是这样,蒋经国晚年超常之举的精神价值就要大打折扣。

但蒋经国自己的言论再明白不过地说明了,他晚年所为完全出于对民主潮流的清醒认识。

为了说服党内同僚接受其改革主张,他告诫他们:“世上没有永远的执政党。”“使用权力容易,难就难在知道什么时候不去用它。”

这种认知,不是每个独裁者都能达到的。而且,蒋经国启动改革的时候,国民党在台湾的统治远未陷入山穷水尽的地步;蒋经国身后,国民党仍在台湾执政12年就是明证。

实际上,“时代在变,环境在变,潮流也在变”、“世道迟早要变”的认识,在蒋经国的头脑中很早就出现了。他在1978年就任“总统”时就明确表示:再也不要提什么“蒋经国时代”、“领袖”、“万岁”之类的东西了。那时候,蒋经国在台湾的威望还是如日中天呢。

可见,独裁者蒋经国终结台湾的独裁,怎么说都是一种奇迹。

主动放弃权力难,在权力尚且稳固的时候放弃权力就更难!

1987年,蒋经国远未陷入四面楚歌的困局,他面前的选择余地还十分广阔。他至少可以继续拼经济,让金元之福冲抑对自由民主的向往;他也不妨继续维持高压政治的现状,或许很多年内反对派都奈何不得。

但蒋经国独独作了最具风险的选择,其动机何在呢?溘然离世的蒋经国或许永远带走了这个费猜的秘密。

戈尔巴乔夫

戈尔巴乔夫(生于1931年)这个“最成功的失败者”,在世界历史上的影响力,当然要远远胜过佛朗哥与蒋经国。

同样作为“终结独裁的独裁者”,较之于佛朗哥与蒋经国,戈尔巴乔夫可能没有那么典型,但或许更耐人寻味。

不过,戈尔巴乔夫是独裁者吗?

除了上升得更快之外,在苏共官僚中,戈尔巴乔夫并没有什么很特别之处。

戈尔巴乔夫出身低微,1955年毕业于莫斯科大学法律系,早年在其家乡担任地方官员,1970年升任农业部长,1980年进入苏共政治局,1984年成为党内第二号人物,1985年接任苏共总书记。

当时仅54岁的戈尔巴乔夫,远未积累足够的资望,因而并不具有佛朗哥、蒋经国在各自的政府内那种一言九鼎的权威。

戈尔巴乔夫短短的7年统治,充满了震惊世界的政治动荡,也不可能构筑自己的绝对权威。

尽管如此,戈尔巴乔夫毕竟是能力超群的强势领导人;而且,总书记这一角色就具有制度赋予的巨大权力。因此,并不能否认,戈尔巴乔夫依然是一个独裁者,他在一系列重大决策上都有不容挑战的权力。当然,就个性而言,在独裁者之中,戈尔巴乔夫还算不上特别凶悍的角色。

其次,戈尔巴乔夫真的终结了俄罗斯的独裁吗?

先看看他在其统治的7年内干了些什么。

1986年,戈尔巴乔夫推出《改革与新思维》一书,全面阐述了他的改革纲领;接着,他以“公开性”为主题揭开了改革的序幕,在苏联社会刮起的狂风,吹散了长期笼罩着官方历史的烟幕,公众被揭露的历史真相震惊得目瞪口呆,许多人开始从精心编造的神话中醒悟过来。

随之而来的是政治开放:1988年,戈尔巴乔夫提议党应接受宪法的约束,确立法律的至高无上的地位;1989年部分实行人民代表直选,由人代会选出的最高苏维埃已初步具有议会职能;1990年,戈尔巴乔夫主持修订了宪法,正式结束苏共的政治垄断,确立多党民主制;1991年,随着叶利钦在粉碎819政变过程中的崛起,及随后的苏联解体,戈尔巴乔夫的政治生涯进入尾声。叶利钦接管了权力,但那已不再是总书记的权力。

就性格与气质而言,叶利钦比戈尔巴乔夫更强势,但他却不是独裁者,他那些显得既专横又粗暴的行为,最终还是在宪法的约束之下。

继叶利钦之后的普京,甚至比叶利钦更强势,更自行其是,但他也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独裁者,至少在原则上,他不可能公然违背宪法与议会的约束。可见,俄罗斯的独裁体制,确实已被戈尔巴乔夫终结了。

更微妙的问题是,戈尔巴乔夫为什么要终结独裁呢?

他在总书记任上过得有滋有味,竭力维持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岂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对此可以有很多解释。

苏共保守派及其同道的那些责难,诸如“背叛”、“出卖”、“内奸”等等,都不值得一提。戈尔巴乔夫从自己的经历中,或许能体会到苏维埃制度的经济效率低下;但对于独裁体制的非人道方面,却未必有切肤之痛。他的官场经历顺风顺水,几乎在每个节骨眼上,都恰好有贵人扶助。在《改革与新思维》中固然充满了对旧体制的高调批判,但毕竟纸上论理的成分多,饱经沧桑的实际感受少。

戈尔巴乔夫的改革目标,直接以自由、民主、法治、人道等人类普世价值为依归。

这些价值既有悖于苏共的意识形态,也不属于俄罗斯的历史传统,戈尔巴乔夫所受的教育及其官场环境,都不太可能提供什么渠道,使他有可能接触并获得这些价值。

在公开性运动中大量禁书露面之后,戈尔巴乔夫竟然也如草民一样深感震惊,大呼当年要是早看到这些东西就好了!可见,他原来尽管身居高位,所能接触到的信息,也未必比一介草民多多少。

此外,戈尔巴乔夫也没有什么西方生活的经历。

这一切,都使得他身上的异端思想,似乎成了无源之水。

局外人十分清楚,正是独裁的勃列日涅夫将他提拔到中央;独裁的安德罗波夫将他提携到靠近最高权力;开始民主化的俄罗斯则让他几乎失去了一切——这就排除了他选择民主的纯粹个人利益动机。

那么,究竟是什么力量驱使他百折不饶地终结独裁呢?

必定有许多人在寻找这一问题的答案。

这也许将成为一个历史之谜,但这并不很重要。更重要的是,苏式独裁制度的捍卫者们如果意识到,一个似乎最不可能背叛的红色接班人,居然义无反顾地以终结独裁为己任,那么如何去构筑那道百无一漏的防线呢?有什么办法能够保证,不会出现另一个终结独裁的独裁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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