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统之梦

今天的欧洲，似乎正在走向一统的旅途上；在最乐观者看来，毋宁说已初具一统的雏形了。只是，最近似乎出了点问题：英国已经启动脱欧；若干小国也有离心倾向。欧洲的统一进程是否正面临倒退？面对此情此景，生活在大一统国度里的中国人，不禁有几分得意：大一统或许只是我大中华一家之专利，他人岂能玩得来！

中国之统

《三国演义》开篇就说：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就这几句话将数千年人类历史概括净尽，这种智慧，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多少人能学得来。不过，若真要说清楚，天下因何得统，又因何得分，统有何益，分又何害，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就是似乎认定分分合合乃历史常态的罗贯中，实际上也是偏爱统的；否则，他就不会以“降孙皓三分归一统”作为《三国》的结尾了。

仅仅征诸事实，对于“统”与“分”似乎就有如下几条结论：

统是原生态 自三皇五帝开始，中国就作为统一大帝国而存在，更不必说夏、商、周三代的统一了。因此不妨说，统一从来就是华夏先祖的遗产与传统。

统多分少 自秦至清末的2132年历史中，全国统一的时间为1590年，分裂的时间只有542年，统一与分裂的时间之比接近于3比1。因此，就中国历史而言，一统绝对是主流趋势。

统盛分衰 中国历史上那些最著名的盛世，例如文景盛世、贞观盛世、康乾盛世等等，都出现在大一统时期。而最不堪的乱世，例如汉晋之间的乱局、五胡乱华、五代之乱、宋代南渡之乱等等，都出现在分裂时期。因此，历史上对于盛世的向往与对于一统的期盼，几乎是同一回事。

统强分弱 有能力开疆拓土、驱除外敌的，都是大一统帝国的统治者，例如秦始皇、汉武帝驱除匈奴，唐太宗远征突厥，永乐帝驱逐蒙古，康乾时代大扩版图，无不如此。而南北朝、五代十国时期，则国土萎縮、北方强敌压境，外患不息。

由此种种，推出求统避分的结论，能不理所当然吗？

如果身处历史的深处，自然再无话可说。但身处当今之世，有了对于历史的长程观察与世界视野，就不能满足于这类简单结论了，至少得有一些重要的修正，使得对于统分问题有一个更透辟的洞察。

首先，认为大一统是中国的“原生态”，是一种十分古老的、或许令人惬意的误判。且不说三皇五帝、尧舜禹夏的历史真实性，就是夏商周三代的统一，也仅仅实现于中原地区一块很小的地域上。以为三千年之前的王朝，就已实实在在掌控着“现代中国版图”之全境，纯粹是后世人的想象。古人不仅没有这种实力，甚至没有这种意愿；古人的视野是否及于江南与沿海地带，都很成问题。例如在商代，两湖与江浙地区，完全可能存在着独立于商王朝的国家，例如苗、越族先民的国家。倘如此，你能说那时的中国是统还是分？

其次，就盛衰而论，也应作显著的修正。那几个最著名的分裂时期，例如先秦战国时期、魏蜀吴三国时期、南北朝与“五代十国”后期，真不能说没有某种程度的盛，至少不算什么衰世，否则，战国之一的秦、三国之一的魏（继承它的晋）、北朝之一的北周、五代之一的后周，哪有力量统一（或者接近于统一）华夏？尤其是战国时代，“七雄”在互相竞争中大大提升了各自的实力，可以断言，七国的国力总和，远远超过一统状态的周王朝。统一王朝晚期的衰朽，也未必下于分裂时期。例如，汉末桓灵两帝时期比之于曹魏时期、唐末之战乱比之于后周的小康，你能肯定哪个更好吗？

就强弱而论，也有类似的结论。与一统的周王朝比较，显然战国总的版图更大，抵御外敌（例如北方的匈奴）的力量更强。汉唐两代给人的印象当然是强大无比，似乎一直是无远勿届、万国来朝。究其实，那只是汉武帝、唐太宗在很短时间内的强大，汉末与唐末都衰弱不堪，不仅版图縮小到几乎丧失所有新开的疆土，而且北方强邻压境，对之毫无抵挡之力。晚清之衰弱不堪，更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如此看来，统固然很好，但未必尽善；分固然不好，但未必尽恶。

各国之统

世界史上的分分合合，更加错综复杂，简直令人眼花缭乱。但是，理出如下几个要点，看来是没有疑问的。

广土众民的大帝国不可能长期存在 古代世界确曾出现过一些大帝国：两河流域的亚述帝国、古代波斯帝国、马其顿帝国、罗马帝国、神圣罗马帝国、阿拉伯帝国、蒙古帝国、帖木儿帝国、奥斯曼帝国，等等。偏好大一统的人，会特别为这些帝国的崛起兴奋不已，为它们强势扩张的神奇力量深感迷惑。

但这些帝国多半不能长治久安。马其顿帝国、蒙古帝国一度地跨欧亚非三大洲，是不折不扣的世界帝国，但都只是昙花一现，维持的时间不超过一代。最有资格成为世界帝国的，大概只是罗马帝国；它在其全盛时期，领土遍及欧亚非三大洲，而且控制了当时世界最发达的地区。罗马帝国的世界影响力也是毫无疑问的，它的文化至今仍被主要的世界大国所继承；现代的议会政治制度与法律制度，都可在罗马帝国找到其原型。尽管如此，罗马帝国也不过勉强维持了500年，而其全盛时期则不到200年。无论如何，罗马帝国早已灰飞烟灭，人们只能在罗马斗兽场遗迹前空发怀古之叹。其他影响力小得多的古代帝国，就更不必说了。

大帝国并非培育文明的理想地 培育了最古老文明的古巴比伦、古埃及、古印度，算不上什么大帝国。古埃及在尼罗河下游那块非常狭小的地域内，磨蹭了数千年，没有表现出向外界扩张的强烈兴趣。古巴比伦人不断遭到叙利亚人、赫梯人、波斯人的侵袭，而它向外征服的记录并不显赫。古印度不是什么强势大国，它自己的文明似乎也要归功于雅利安人的入侵。最辉煌的古文明之一的古希腊文明，诞生在一块小国林立的土地上。而古罗马文明诞生于围绕罗马城的小小地域内，当它扩及意大利全境乃至罗马帝国全境时，就已成熟到开始衰退。至于现代西方文明并非产生于某个大国之内，就更不待言了。

大国不是和平的缔造者 自古以来，那些给人类带来最大灾难的战争，多半与大国的征伐与争斗有关。例如，古希腊时代的两次希波战争；古罗马与迦太基之间的三次布匿战争；亚历山大与成吉思汗征服世界的战争；阿拉伯帝国、帖木儿帝国、奥斯曼帝国征服中东地区的战争；拜占庭帝国与穆斯林国家之间的战争，等等。在不受大国干预的情况下，小国之间也不免常有战争，例如，英国统一之前的诸侯之战，中世纪欧洲各国之间的战争，等等，但这些战争的规模与破坏力，与大国之间的战争不可同日而语。

可见，“广土众民”固然有其巨大优势在，但也并非尽善尽美。

欧洲之统

就在不久之前，欧洲人还在兴高采烈地庆贺“欧洲统一在望”。但这种好心情很快就消失了。欧盟也是流年不利，坏消息接连不断：英国已有一只脚迈出欧盟，让欧盟这座大厦折了一根支柱，后继的连锁反应如何发展，没有人能完全预料；在难民危机的猛烈冲击下，欧盟赖以维持的核心价值开始动摇，寻求协调一致的努力屡屡受挫，似曾坚如磐石的团结不复存在。欧盟与欧洲的前途将会如何呢？

此中包含几个内涵并不相同的问题，只能分开考虑。

不那么离谱的问题是：欧盟真能存在下去吗？历史上，无论欧共体，还是签署马斯特里赫特条约（1991）之初的欧盟，都不存在什么了不得的危机。只是当欧盟的身躯越来越大，以致自信能吃下整个欧洲，将许多发展水平参差不齐的国家囊括进来时，才产生真正的危机。

欧盟的存在本来主要以经济一体化为前提，而盲目的扩张只能使它离一体化愈来愈远，不产生危机那才是怪事。尽管如此，人们还是指望时间将逐渐弥合分歧，消除危机。但究竟运气如何，就只有请教算命先生了，其他人岂敢妄断？

若问“欧洲能否实现统一”？那就有点离谱了。就是在最好的意义上，欧盟不过是实现欧洲统一的一个适当台阶，并不意味着欧洲已经统一。

如果人们所希望的是如同美国那样的、联邦制的欧洲合众国，那么要走的路还很长，而目前具有的有利条件并不多。首先，欧洲历史上从未统一过，没有多少历史资源可用。其次，欧洲各国之间在民族、语言、文化、心理、发展程度上都差距甚大，相互关系也未必都融洽，实际上一些国家之间积怨甚深。在这种基础上去谋求统一，在任何不失理智的人看来，都是近乎疯狂的妄想。

因此只能说，*“欧洲之统”尚且存于梦中。

全球之统

连小小欧洲的统一都无望，谈什么“全球统一”，岂非梦呓？

但就是有人坚持这种“宇内一统”的理想，他也不是什么顽固激进派，实际上还是一个真正的保守思想家，一个顽固不化的保皇派，他就是中外知名的中国维新派领袖康有为（1858—1927）。康有为写了一本《大同书》，其中十分详尽地描绘了人类的大同远景。

当然，没有人相信康有为的大同理想有什么现实性。但若说大同理想没有思考的价值，那就不免过头了。

实际上，康有为与很多现代思想家都在想着同一件事，只是用了不一样的说法而已。这些人已经看到或者乐意看到的就是：世界在确定无疑地朝一个方向走去，其终极目标在遥远的天际若隐若现、或明或暗，人们并不确切地知道它是什么，更没有人明确说出它是否就是“一统”或“大同”，却能说出目下每天有些什么倾向性的变化，其中一些主要之点就是：

生活方式趋同 无论你去海外什么地方，不管你看到的人是何肤色，你都会几无例外地发现，人们穿同样的衣服、吃同样的快餐、喝同样的饮料、看同样的影视、哼同样的曲调、以同样的舞姿扭摆、甚至呼唤着同样一些明星的名字……。除了语言的差别之外，世界各地的任何其他人，都像一面镜子一样，准确地照出了你的影像。

社区景观趋同 你到世界任何地方，展现在你眼前的，几乎是一样的高速公路、一样的车站机场、一样的超市街道、一样的城市天际线、一样的影院舞厅、一样的公寓洋楼、一样的花园别墅……，任何地方都如同故里，以致最终失去了旅行的兴趣！

工作模式趋同 如果你有机会去海外打工，会发现人们几乎同样地挣钱、同样朝九晚五、同样打卡点卯、同样被束于一纸合同、同样挑选蓝领白领、同样的电脑写字台、同样时刻准备着证件简历、同样的职场竞争、同样的飞短流长……，无论哪个天涯海角，你看到的是同样的乌鸦，且不论它是黑是白！

社会形态趋同 今天四海为家者越来越多，其感受多半是到处一样！一样的自由市场、一样的公司遍地、一样的银行股市、一样的大小事法庭上见、一样的律师法官、一样的演讲台票箱、一样地政客招摇过市……，尽管在某些方面，在大国中中国暂时是唯一的例外。

无论学者政客如何乘机鼓噪，将这一切冠以什么美名，在你心中都只是同一回事，即大半个世界越来越变成同一个模样：一样的生活、一样的色彩、一样的制度、一样的人类……。也许，事态并未完全到这种地步，但人们相信明天必定如此！既然这样，这个世界不是已经统一了一大半吗？你在有生之年，多半看不到真正挂出地球合众国的牌子，但那还重要吗？

至此，你就会承认：原来世界在走向统一啊。只是，这种意义上的统一，与前面所说的，让一些人生发无限自豪感的那种大一统，实在大异其趣，它的更恰当的名称叫做全球化！

那么地球合众国呢？还是让它继续留在梦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