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无所不在

无论你如何勇气可嘉，也不必以承认自己曾恐惧过为耻。谁又从未恐惧过呢？在大多数情况下，恐惧是很正常的。恐惧是动物在其进化过程中获得的一种本能；在不可抗拒的威胁降临之际，不因恐惧而逃走的动物哪来生存机会？在因恐惧而避害这一点上，人与动物并无本质区别。不过，人的恐惧更加范围广泛、多种多样；这既是因为人类心灵更加细腻敏感，也是因为人类社会更加错综复杂、杀机四伏。

恐惧何来？

人为什么会恐惧？恐惧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后天习得？这些都是心理学的课题，其解答未必很简单。

让人恐惧的东西实在太多，大概没有多少人会去认真清理一番。在大多数情况下，个人未必十分清楚，自己所恐惧的究竟是些什么。但有一点也许是清楚的：人的成长伴随着恐惧的增加；或者反过来说，愈向人的早年追溯，恐惧就愈少，婴儿则几乎无所畏惧。

成人所恐惧的一切，诸如历险、妖孽、鬼神、天灾、挫折、讥刺、歧视等等，你可曾发现婴儿也表现出畏怯？随着人的心智的成长，恐惧几乎从零起步渐次增多。套用一句俗语，不妨说“人生识事恐惧始”。如果承认这一事实，那么就得承认，恐惧——至少是其中的绝大部分——是后天积累起来的。

人为什么要恐惧某物或某事？理由很简单：它可能带来危害，不管这种危害是实在的还是想象的；而趋利避害则是人的本能。某些东西于人有害，无论这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都是人类的知识。如同任何其他知识一样，关于有害事物的知识也是需要学习的；这类知识学习得愈多，恐惧也就愈多。当然也应指出，通过学习也可能排除某些事物的虚假危害。因此，学习亦有减少恐惧的功能，而无知也是恐惧的来源之一。

可见，恐惧也是从学习中获得的。那么，谁教会了我们恐惧呢？

从本人的经验学得恐惧。你可能注意到，婴儿并不害怕水烫与火烧，因为他没有这些东西会给人伤害的经验。

初来中国的外国人，并不害怕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上世纪曾享盛名的外籍专家李敦白就是如此——，因为他们没有祸从口出的经验。年青人常常表现出令老一辈人自叹勿如的勇敢，因为他们还缺少险恶人生的经验；初生之犊不畏虎嘛。但并非任何恐惧都源于亲身经验。否则，就没有人害怕死亡了：人们哪来死亡的经验？

从他人的经验学得恐惧。杀一儆百，无疑是古今中外所有统治者最信奉的权术。这正是因为，被惩处者的经验，将会使所有有类似经历的人感到恐惧。

例如，有人因贪腐而坐牢，致使贪官们不能不恐惧；这种恐惧是否足以使贪官洗手，那当然是另一回事。可以说，人生的大多数恐惧，都是从他人的经验学得的。恐惧还得学习？一点没错！向他人学会恐惧，知所进退，避祸防身，应当成为一种处世之道。但并非任何恐惧都来自对真实事物的经验。

虚构的事物也带来恐惧。再没有什么比幽灵与妖孽给人带来更大的恐惧了。但你能肯定谁有过受害于这些妖物的经验？但是，老祖母炉边讲述的动人故事、妇幼皆知的民间传说、神怪小说中让人不能忘怀的恐怖情节，都让人觉得妖魔是一种真实的存在，这就足以使人恐惧；妖魔之是否为真实，并不重要。

不只是妖魔，任何想象中的威胁，都会使人恐惧。虚构的威胁，是恐惧的一大来源，这是一种可悲但不失正常的人类现象。古代人曾长期恐惧于日食、月食及任何异常天象，他们并不明白，这些天象给人类带来威胁纯属想象。现代人可能恐惧于接触艾滋病人，他们不知道，在大多数情况下艾滋病是不传染的。

因此，人类既要从经验学习恐惧，也要学会从鉴别虚假经验排除恐惧。

由于有以上种种产生恐惧的来源，恐惧无处不在，就毫不奇怪了。恐惧是人类的自卫反应，并不一定是坏事。但无端的或过度的恐惧则有害无益，必须尽力排除。

莫名的恐惧

恐惧是对于威胁（真实的、潜在的或想象的）的反应，仅当这种反应与威胁相匹配时，恐惧才是理性的、正当的。真实而严重的威胁自然导致强烈的恐惧；而对于虚假或轻微的威胁的恐惧，则是非理性的，是一种莫名的恐惧，应当全力排除。

人生的大多数恐惧源于误判，即误认为导致恐惧的威胁真实且严重，而其实大部分出于想象。曾经是伟大领袖发动文革的主要由头之一的《三家村札记》，其中记述了如下故事：某人夜行从桥上跌落，幸而在下落时顺势抱住了桥墩，但他既不能往上爬，也不敢贸然下滑，竟然恐惧了一整晚，以致几乎吓死。待到天明一看，才发现桥下其实无水，双脚离地不过一尺。这种不能明察的蠢人当然不可取，但我们常不免做这种蠢人而不自知。

“士畏人言，人防物议”，每个人都很在乎他人的评议，将口碑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事关名誉与尊严，有时甚至不惜以死相搏。这种取向，本来是人之常情，有其正面价值，且千古不易。但运用不当或趋于极端，就不足取。

曾有一个仕女在乘船时放了一屁，因恐惧于众人耻笑，竟然投江自尽！其实，根本不能肯定是否有人注意了她。庸众的嘲笑固然令人难堪，但未必就可怕到需要以死相拒。如果说这位女子是事后的恐惧，那么事前的恐惧甚至更无道理。

晋见大人物之前不免心怀忐忑，那是因为担心在大人物面前失态；而实际上，你完全可能侃侃而谈，并无失态，或者即使你表现平平，大人物平易随和，事先恐惧纯属莫名。

你在与女友约会之前可能惊慌不置，唯恐给人印象不佳；但完全可能对方更加惊慌，岂在意你的细微末节。

初次登台演讲时，可能会吓出冷汗，心怵腿软，无非是担心失败；而实际上，很可能台下的听众根本就不在意你讲什么。

发榜之时，你可能因恐惧于不利结果而不敢正视；而实际上，你可能名列前茅，预先的忧虑纯属虚惊。更主要的是，发榜之际局面已定，无论成败，你的恐惧都毫无意义。在上述任何情况下，恐惧都是无来由的，纯属莫名，心智健全而又气度不俗之人，会断然排除这类恐惧。

恐惧于挫折

有一种恐惧普遍存在而又合符常情，那就是对重大挫折的恐惧。

如前所述，因微疵遭人嘲弄、一时失态、某次演讲不成功等等，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不值得心怀恐惧。但有些挫折则关系重大，无法让人轻易释怀，只要这类挫折的威胁尚未消除，恐惧就还是一直压在心头的梦魇。

十载寒窗的莘莘学子之恐惧于高考落榜；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大学生之恐惧于就业无门；在职场苦斗中备尝艰辛的白领之恐惧于裁员噩梦；在官场中久经历练、夹缝求生的九品小吏之恐惧于升迁受阻；在学界蓄势待发、自恃才高八斗的新秀之恐惧于晋升失利；在商场摸爬滚打、苦心经营的经理人之恐惧于创业失败；在政界呼风唤雨、灸手可热的政客之恐惧于官场失意；在影坛暴得大名的导演之恐惧于新作失败；以花好月圆相期的有心人之恐惧于眷属难成；执着于山盟海誓的痴情女之恐惧于郎君负心……。

这无数恐惧中的任何一种，一旦占据你的心头，那么你将如同身挂绝壁、足临深渊，惶惶不可终日，仿佛天塌地陷就在眼前！

这些恐惧所由之而生的威胁，当然实实在在，未必容易消除，其后果也未必无足挂齿。但以为它必定将人摧毁，却又未必。且不说世事难料，未必一切已成定局、无可挽回。就是从最坏处着想，那也不过尔尔。

天无绝人之路，何必死心眼儿，岂只能吊死在一棵树上？世事茫茫，祸福相依；升迁不遂，安知非福？官场失意，或适足以避祸。无论结局如何，你不妨照样迈着自己的人生步伐，天涯何处无机遇？

该免除的恐惧

前面所述的这些人生恐惧，似乎永远也无法免除。但罗斯福总统所倡言的著名的四大自由，却分明包含了“免除恐惧的自由”。那么，罗斯福所称的恐惧，就显然不是指上述恐惧了。作为一项政治目标要免除的“恐惧”，应当是公民对于基本权利受到系统侵犯的恐惧。

这种性质的恐惧，不仅应当免除，而且它的存在正是文明欠发达的标志，是人类的耻辱。前面提及的那个李敦白，竟不知道祸从口出之可怕，正是因为他曾生活过的那个社会，已经免除了对于禁言的恐惧。

对于侵权的恐惧，我们体验过吗？

大学时代留下印象的同系同学中，最奇特的莫过于一位自称“愁先生”的物理专业学生了。他廋高个儿，白净文弱，永远低着头独个儿踽踽而行。突然有一天，他居然在大会上作起报告来，介绍他学习毛选改造思想的体会。

那时被挑选为思想改造典型并不是什么荣誉，这首先意味着你问题多多，臭不可闻，只是经反复洗脑之后，终于愿意彻底忏悔、重新做人。愁先生得向大家毫无保留地交代自己的所思所想所行。他说到，自己因担心在梦中说出心里话，被室友举报，有时整晚整晚地坐在蚊帐内不敢入睡。他在床上端坐通宵的那种恐惧，是如此荒唐而不可想象，今天的大学生肯定完全无法理解。愁先生还交代自己再也不敢写日记，因为有一次当他一个人睡在蚊帐内时，发现辅导员揣着一大串钥匙，逐个检查每个学生的抽屉，尤其查看学生日记。当然，将因此而录入档案的日记，并不都是“雷锋日记”，有些是要用作为定罪证据的。在今天愤不择言、口无遮拦的愤青看来，连日记都不敢写的那种胆怯，不也太卑下畏缩了吗？

我得承认，自己就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卑下畏缩之人。别说写日记，有多少年我甚至不敢读书。而不幸的是，我偏偏又生性嗜书如命，拼命压制自己的读书欲的那番战斗之惨烈，就难与人言了。

大学时，我的一个最要好的同学偷偷告诉我：你已经被人盯住，千万再不要整天看书了！当时的逻辑是，读科技书的时间越多，用于学毛选改造思想的时间就越少，而这已经是不可宽恕的罪行了。

让今天的年青人最艳羡的是，那时整天玩乐并非缺点，实际上受到鼓励，因为一个胸无点墨的人似乎对于社会更少危险。我的应对之道是，干脆将书包放在教室里，每天从宿舍空手出门去教室时，总不忘大声诓骗同室的人：今天我玩去也！我不知道，我后人中那些厌学之辈，在读到这段文字时，究竟是该哭还是该笑。

这算什么恐惧！并未伤到一根毫毛哩。确实，在经历了强烈百倍的恐惧之后，这些都可忽略不计了。最近看了学长王学泰——称之为学长只是因为他年长于我——的《监狱琐记》之后，就知道彭真是如何整治北京大学生中的那些佼佼者了。

彭真发明了一个名词：反动学生，用来指称有些独立看法且不慎说了出来的学生。王学泰的独立看法，不过是认为当时的意识形态未免过左了些而已。结果是不分配工作，遣送劳改农场强制劳动，在文革中接受棍棒教育，最后投入监狱。

这位后来海内外知名的学者，当年在棍棒和如狼似虎的狱吏面前，其恐惧将会如何呢？他的那份恐惧，彭真在本人跨入秦城监狱之时也会体验到吗？对于彭真一类的“老革命家”，人们给予的同情与颂扬未免太多了。没错，彭真的牢狱之灾不无冤枉，但他自己冤屈了更多的人，且并无悔意，他在晚年对于胡耀邦恩将仇报的那番表演已够令人恶心了。彭真及其同僚，一出狱就采取行动替自己免除了进监狱的恐惧。令人遗憾的是，他们却并未想到要同时免除草根们的类似恐惧。

末班车恐惧

你体验过乘公交车的恐惧吗？如果你与许多人一起等待末班车，而自己争抢上车的本领又不够大，你在等车之时想必会恐惧莫名。如果你能确信还有多班车定时到来，就会从容候车，了无忧虑。如果公交车运行不正常，你会担心你所等待的每一班车都可能成为末班车，因而每次候车都会心怀恐惧。

类似的“末班车恐惧”，如此广泛地出现于我们的生活中，以致构成人们的主要烦恼之一。对人生百态的草草一瞥，就会发现如下的种种恐惧：恐惧于调资晋级的失败，因为这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恐惧于提干时落选，因为很可能这是最后一班车；恐惧于退休金不得落实，因为担心改制之后再无希望；恐惧于抢购某个稀缺商品不成，因为很可能时不再来；恐惧于报考驾照失败，因为很可能修改规则之后更加困难……，如此等等。

每次恐惧都可能只是虚惊，因为你所争抢的未必真正是“末班车”，你其实完全可能拥有更多甚至更好的机会。但这种可能性丝毫不会减低你的恐惧。只要你心中已升起“末班车”的忧虑，恐惧就再也挥之不去。

实际上，你所恐惧的并非是确定无疑的失败，而只是机会的无常所藴涵的可能失败。因此，恐惧的真正原因，是机会的不确定性；而这又源于规则的缺失。试想，如果晋升规则是明确且稳定不变的，那么每个人将更实际地判断自己的晋升机会；晋升失败者能够多少从容地等待下一次机会；或者经过仔细权衡之后调整自己的职业。若此，对于晋升失败的恐惧，即使不能完全排除，也将大大降低。

在每次旅行中，看到国人在购票、登车、就餐、购物时争先恐后、斯文扫地，而自己常常也是其中的一员，就不免羞愧难当。经常有媒体批评说，国人的文明水平太低了！这并不全错，但可能忽略了更主要的原因：长期受困于“末班车恐惧”所养成的习惯，而这种恐惧是我们的社会长期缺少成熟稳定的规则所造成的。其实，人的天性是非常相近的，欧美人并无特别优势。他们备受称赞的文明习惯，不过是较完善的社会规则长期训练的结果。

与其批评国人文明欠缺，还不如致力于建立社会的规则体系，让国人消除“末班车恐惧”。

如果说，在这个文明已成为时尚的世界上，我们的表现不尽如人意，那只是因为，我们比别人少了一些规则，多了一些恐惧！有谁愿意多一些恐惧呢？

总之，人生恐惧多多，最常见者有如上述。对于一个成熟且有气度的人来说，不应有什么“莫名的恐惧”。随着法治的进步，对于侵权的恐惧将逐步免除，“末班车恐惧”亦将明显缓解。至于对受挫折的恐惧，恐怕还将长久相伴；其杀伤力之大小，就在于你的修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