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无谬
1870年,梵蒂冈大公会议确立了“教皇永无谬误”的教义。人们是否真的相信这一教义并不重要,真正本质的问题是:教皇无谬的前提是上帝无谬。今天,后者应当有一个自然的引申:神圣事业无谬,因此而突破宗教的狭隘性。只是这样一来,人们就得接受以神圣的名义铸造的一切,而许多人类灾难恰好与此有关。
理性无谬
读过一点历史书的人,多半会对法国启蒙思想家肃然起敬。卢梭、伏尔泰、狄德罗……,这简直是些半神半人的人物,他们所提倡的理性,替代了宗教,似乎成了新的宗教,至今统治着人们的头脑。今天,谁敢公然反对理性呢?恩格斯几乎用诗意般的语言赞美了提倡理性的启蒙思想家:
在法国为行将到来的革命启发过人们头脑的那些伟大人物,本身都是非常革命的。他们不承认任何外界的权威,不管这种权威是什么样的。宗教、自然观、社会、国家制度,一切都受到了最无情的批判;一切都必须在理性的法庭面前,为自己的存在作辩护,或者放弃存在的权利。思维着的悟性成了衡量一切的唯一尺度(《反杜林论》)。
诚如恩格斯所言,正是这些伟大人物——尤其是卢梭——启发了法国大革命。尽管那些最著名的启蒙思想家,都未能活着看到法国大革命爆发,但革命领袖们无不欣然尊思想巨人们为精神导师。当然,这也就意味着绝对遵循理性的引导。没有人担心,理性会犯错误;理性无谬,正是那个时代的普遍信仰。
由理性引导的法国大革命,可真是威力无比啊,它几乎是无坚不摧、无所不成!不妨看看它干成的几件将永载史册的大事:
彻底剥夺了贵族的特权。这些自中世纪以来就被奉为高人一等的人物,一夜之间就被套裤汉们扫入了历史的垃圾堆。随之被扫去的,当然还包括贵族们视为生命的一切:中世纪遗留下来的贵族尊严、风尚、教养、传统……,总之,整整一个五光十色的旧世界。
在巴黎街头及全国各地竖起了断头台——这个法国医生吉约坦的不朽发明,在数年之内让多达4万颗头颅滚滚落地,失去头颅的人包括贵族、文人、学者、将军、官吏,也包括当时几乎所有最著名的革命领袖,甚至是革命灵魂般的人物:马拉、罗伯斯庇尔、圣茹斯特等,还包括国王路易十六夫妇,尽管路易十六被公认为是法国历史上最厚道的国王。
掀起了法国历史上最声势浩大的扫荡旧文化的运动,这个运动的最具特色的一部分就是大规模的改名——足可以与后来中国的文化革命相比。许多地名被更改,使之具有革命色彩;时令被赋予了一些富有想象力的名称,例如雾月、花月等等;一位投向革命阵营的波旁王族成员,自愿改名为菲利普·平等!
进行了法国历史上最具声威的军事远征,所向披靡的法国军团,甚至一度拿下了开罗与莫斯科,使其远祖查理大帝与法兰克国王都相形见绌。尤其是,法国革命造就了拿破仑这头欧洲雄狮,让他在15年中叱诧风云、扫荡全欧。
当时与现代都会有不少人对这些业绩赞叹不已,但恐怕有更多的人会另有看法,无论他们与法国革命是否有直接利益关系。即使是最同情法国革命的历史学家,也无法全部认同法国革命的所作所为。
然而,法国革命的那些最具争议的行为,却是在理性的名义下、或在理性的引导下作出的。如果不能认可这些行为,那么还能说理性无谬吗?如果基于对理性的信仰与尊重,坚持理性无谬,那么,我们应毫无保留地接受法国革命中所发生的一切吗?再没有比这更使人纠结的两难选择了。
革命无谬
在现代史上,如果还有什么事物的声威甚至超过了理性,无疑就是革命了。如果说,理性有时还不免显得温情脉脉,不能与旧世界一刀两断,那么,革命就简直是所向披靡,无坚不摧,令人快意万分。
近现代革命者对革命的信仰几乎如同宗教。不,应当说革命就是宗教!在革命文人的笔下,革命不再是诗意的浪漫,而是真正的圣洁。不妨看看一个著名革命文豪的激情倾泻,他以暴风雨隐喻革命:
风在狂吼……雷在轰响……一堆堆的乌云像青色的火焰 在无底的大海上燃烧。大海抓住金箭似的闪电,把它熄灭在自己的深渊里。闪电的影子,像一条条火舌,在大海里蜿蜒浮动,一晃就消失了。——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啦!这是勇敢的海燕,在闪电之间,在怒吼的大海上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高尔基:《海鸥》,1912)
不过5年之后,暴风雨真的降临了,它岂止是“更猛烈些”,简直猛烈得无以复加,将整个沙俄帝国给扫荡了。首先是二月革命,这还是小儿科,真正的大戏是接踵而来的十月革命,它大概是人类历史上迄今最猛烈的革命,它整个地翻转了俄罗斯的权力、社会、精神、文化乃至世俗生活。下面只是其宏伟成就中的几件大事:
彻底消灭了俄国的上层阶级,包括贵族、资本家、军官阶层、二月革命后的政界精英,以及似乎依附于上层阶级的知识界精英。“消灭”二字可不仅仅是象征性的,多半就是肉体上的铲除,至少是让他们消失在西伯利亚的茫茫雪原上。电影《列宁在1918》中的一个细节颇堪留意:一个农民见到列宁时告诉他:“我们将富农杀了”,列宁回答得很干脆:很好啊!虽然历史上未必真有过这番对话,但导演对列宁真实想法的把握应当是准确的。
干净扫荡了除布尔什维克以外的所有政治派别,包括社会革命党、立宪民主党,也包括布尔什维克过去的同志孟什维克等等,这些人构成俄国精英中的绝对多数,他们在十月革命后选举产生的立宪会议中稳居多数。对于立宪会议曾寄以厚望的列宁,败选的第二天就毫不犹豫地解散了立宪议会,这才叫真正的政治家气魄!这些被取缔的政治精英的命运,不见得比贵族们更好些,多半难保性命,最幸运者也只有去西伯利亚了。
肃清自己队伍中的异己者,更准确地说是竞争者。这种事古今中外都少不了,但斯大林干得那样出色、身手非凡,绝对是史无前例的。他清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列宁时代的政治局委员、3/5的元帅、几乎所有的红军军长。
实现比教科书更彻底的集体化,为此不惜以最强大的军队平定农民的反叛,用轰炸机摧毁起义农民的茅舍;面对集体化导致的千万之多的饿殍,毫不动心。
即使在当时,对于这些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的暴烈行为,就有广泛的异议,乃至强烈的抗议。异议者中包括一些公认的革命者或革命同情者,其中就有俄国工人运动之父普列汉诺夫、世界知名的共产主义活动家罗莎·卢森堡、法国左派作家罗曼·罗兰。至于1991年之后,对于“古拉格群岛”的深度揭露,就更不必说了。
所有这一切,都是在革命的名义下进行的,是革命的教义所倡导、引领的。如果我们所受的教育、传统的观念都不允许我们非议与亵渎革命,那么,我们是否应断然否认这一切与革命有关呢?如果我们并不能将其与革命割裂开来,而良知又不再允许我们接受这一切,那么,我们还能心安理得地认为革命无谬吗?极而言之,我们还能认为革命就那样神圣、不可或缺吗?又是一个令人纠结的两难选择!
正是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告别革命成了一种流行主张。一个曾被诬为反革命的老革命者,在晚年反思一生时,慨然承认自己成了真的“反革命”,因为他再也不能赞成革命了,即使名义上再崇高的革命也罢。革命的创痛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象有多深,就无需注释了。
领袖无谬
20世纪红色革命频繁,其成败得失或许多少年后仍将争论不休。但有一点现在就已经尽人皆知:它们造就了5具水晶棺,每一具中都睡着一位伟大领袖。
在我们的心中,领袖曾经占据上帝的地位。完全可以说,在红色革命的观念、理论与实践中,领袖与革命本身几乎是一回事,在所有方面都是可以互相替换的。但这就得出一个自然的逻辑推论:革命无谬也就意味着领袖无谬。然而,除非闭眼不看20世纪的事实,很难想象如何能够接受革命无谬的结论。那么,领袖无谬是否也成了疑问呢?
我们生活在一个救世主情结特别深厚的国度里。如果国家不幸蒙难,我们宁愿接受种种责难:官吏失职、民众有错、国策有误、甚至制度有瑕等等,但就是要坚持领袖无谬!仿佛,任何不无罪错的人和事,都与领袖没有关系。中国文人始终记得韩愈的名言:臣罪当诛,天王圣明!这句话可不是说说而已,是真要算数的。
大跃进闯的祸有多大是尽人皆知的:几千万人在大饥荒中白白丢了性命。在1962年1月的“七千人大会”上,刘少奇只是点到“三分天灾,七分人祸”,领袖的面子就挂不住了。幸好立即就有一文一武出来救驾。
首先是林彪的一番奇论让全场听傻了眼:“事实证明,这些困难恰恰是由于我们有许多事情没有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去做而造成的,如果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去做,如都听毛主席的话,那么,困难会小得多,弯路会弯得小一些……毛主席的思想总是正确的。”最后这句话才是真正画龙点睛:领袖无谬啊。
周恩来的话或许更圆熟:“我们的缺点和错误……恰恰是由于违反了毛主席的许多宝贵的、合符实际而又有远见的意见才发生的。”
“天王圣明”这样的故事,毕竟不能一直演下去。到了21世纪,“领袖无谬”这样的教义,连小孩子也不会相信了。
上帝无谬
在上帝的信众看来,上帝是无所不在的。上帝既然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洞察一切、知悉一切,自然就对世间一切事情负有责任,无论是喜庆还是灾难。
上帝必定比世间任何人都目睹更多的罪恶。
成吉思汗,这个古往今来的世界第一屠夫,他蹂躏了亚欧两大洲的千百万生灵,让多少繁华之地变成旷野,让无数家庭断子绝孙;他奸污了无数女人,据估计给今天留下了1600万后裔广布于世界各地——如此滔天罪恶,上帝当然尽收眼底。
上帝岂止是看到了这些,更看到了成吉思汗嫡系子孙繁衍,在几个巨大的汗国中坐享了几百年江山;还看到了成吉思汗的子孙至今拥有一块安全国土,使成吉思汗的香火不绝,即使在曾经饱受蒙古铁骑蹂躏的国度里,成吉思汗也依然被奉为英雄;而被成吉思汗征伐的土地上的无数受难者,则再无人问津,只当是为一幕历史大戏做了一回道具——目睹了这一切的上帝,能有一番善恶清算,让天理昭彰?要不然,是上帝为惩罚人类有意种下了这些罪恶?这样做公平吗?
正邪自古同冰炭,中国人似乎最在乎善恶的区分了。然而,上帝也认可这种区分吗?
在1959年的庐山,一代忠良彭德怀蒙冤受屈,上帝肯定看到了;10年之后,还是这个彭德怀,身陷囹圄,无辜受难,惨遭毒打,受尽折磨,上帝还是看到了;5年之后,又是同一个彭德怀,身患绝症,呼天抢地,饱受煎熬,无人问津,上帝依然只是眼睁睁地盯着,不为所动。
与此同时,上帝也看到了奸雄当道,群魔乱舞,污秽遍地,恶贯满盈。上帝根本无意惩恶扬善,难道上帝并不赞成公平、正义这些人世通则吗?
凡此种种,难道不会使上帝的信众对“上帝无谬”生疑吗?
我不知道今天会有多少人在虔信上帝。即使不信上帝,心中总有某种信仰在。所谓信仰,无非就是对某种事物——无论是否人格化,也无论是否经过论证——坚信不疑,奉为神圣,凛然不可犯。
你所信仰的这种事物,不就是你心中的上帝吗?例如,你可能信仰理性、科学、伦理、太极、天道、某个主义,乃至深入肺腑,不可动摇,那么,这些就是你的上帝了。
这种非人格化的上帝,“有谬”还是“无谬”呢?
至少,我们在前面已经看到,即使你奉理性为上帝,它也未必无谬。鉴于此,你多半没有信心,尊奉其他某个上帝就无谬了。例如,你可能认为科学至真、至纯、至善,其圣洁甚至超过上帝,不仅值得信仰,而且信仰科学胜于信仰上帝。
这样一来,不妨就将科学当作你心中的上帝!倘如此,那么你真的会陷入苦恼了:科学也并非无谬啊。且不说,科学既服务于人类,同时也种下种种罪孽;只需指出:科学欲海无边,企图解释一切,却永远解释不了某些东西,例如灵魂事物之类。科学有其极限,却企图跨过此极限,那就大谬不然了。
绝对的无谬之物并不存在。信仰某种无谬,就已经谬之又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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