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国当如此

在中国，最高的德行莫过于爱国了。最缺少的德行似乎也是爱国，否则，媒体就不至于那样情急火燎、连编累牍地大谈爱国了。官方的教导常常是：爱国就得学习董存瑞、黄继光等先烈。但在当下，爱国之要务却未必是这些，另有重任在焉。

国家最缺什么？

今天，国家并不缺少信誓旦旦、高谈一心报国之人。只是，这些人的一腔热血应洒向何处呢？国家之大，国家事业之纷繁，何处不要人效力，何愁报国无门！如果一定要选出一件国家最需要的事情，那就要看国家最缺什么了。

那么，当下国家最缺什么呢？

国家缺少金钱吗？不错，三十年前确实如此，那时国家及其人民几乎都是一贫如洗！但是，今天国家已不再缺金钱了，更不必再自命为一穷二白；否则，实在愧对躺在外国银行里的那数万亿美金！这些白花花的东西可是十几亿人的血汗换来的啊。

国家缺少疆土吗？一个拥有960万平方公里国土的世界第二大国，恐怕已不能嫌土地太少。当然，土地总是多多益善，对于一个人口众多的国家更是如此。但是，即使你气势如虹，愿意奉献一切去为国家开疆辟土，和谁争去呢？除了那几个尚有争议的小岛之外，四陲疆界都有条约圈定。纵然你爱国心切，想要收回失之于北极熊的那一大片土地，也得待以时日，眼下恐怕也是急不来的。

国家缺少戌边的勇士吗？不错，“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从来都是国家对于好男儿的期待。但今天毕竟已不是烽火连天、边关告急的年代。当今世界和平格局已定，完全不必庸人自扰。况且，可别忘了，中国占着世界第三军力大国的位子，老担心人家破门而入，不有点长他人之志气吗？无论罗少将、戴少将成天在书房里嚷嚷些什么，在一个和平年代里往武库中砸入过多的钱，养一支过于庞大的军队，并非国家之福。因此，从军杀敌，似乎并非当代爱国者最优先考虑的选择。

国家缺少科技创新之才吗？不错，在科技领域，中国在世界之地位并不十分突出，与其庞大的国力比较尤不相称。但不管怎么说，就科技队伍之庞大、科技投入之多而言，今天中国已是数一数二的科技大国。问题在于，科技典型地属于精英行业，不是倾注人财物能堆出来的。以色列算够小的了，你能和它较量科技创新吗？我们的预警机技术还得益于以色列呢。国家固然急需科技英才，但就大多数人而言，就满足于站在旁边擂鼓助威吧。

国家缺少学校与教育吗？这样说那真是辱没风行十余年的教育大跃进了。无论全世界是否将中国文凭当一回事，毕竟不能否认，我们已是一个教育大国。至于教育的质量，如同科技的质量一样，那也不是靠投入人财物急得来的。

如上所述，无论财富、国防、科技与教育，固然都是国家所需，但就认为它们都是国家的燃眉之急，需要你去雪中送炭，则并非事实。

既然如上这些“国事之大者”，都非今日之所紧缺，那么，我们最缺少的究竟是什么呢？

已经有一些睿智之士看出来了：我们最缺的是软实力！可能是因为心有所忌，这些有识之士并没有进一步说清楚：在软实力之中，最缺的就是国家形象。

说明白点吧：我们最缺少的，是那种让人肃然起敬的国家形象！

历史上，在东亚（对于古代中国考虑东亚之外并无意义）国家群中，汉帝国、唐帝国甚至清帝国都是受人敬仰的。那种满载光环的国家形象是怎么丧失的呢？那不是帝国主义欺凌摧残的结果吗？这当然是一个重大理由，但“站起来”后的70年（记住！1945年就站起来了），还不足以树立起国家形象吗？德意志从令全世界痛恨的恶魔到今天几乎最被喜爱的国家，仅仅用了多少年？

国家失去了什么？

历史给了我们千载难逢的机会，但不幸被错失了。

中国人交友之慎，自古已然，留下古训之多，是老幼皆知的。一个人的道德形象，至少有相当一部分体现于他有什么样的朋友。一个混迹于宵小之徒甚或流氓圈内之人，岂足让人敬重？

国家亦当如此。以此原则衡量我们的外交，就知道失误有多大了。几个臭名昭著的国际流氓——金家王朝的朝鲜、波尔布特的红色高棉、霍查的阿尔巴尼亚、萨达姆治下的伊拉克、卡扎菲治下的利比亚，维持邦交尚可，结为亲密战友就实在过头了，其后果已经众所周知。尤其是红色高棉与金氏王朝劣迹斑斑，其领导人该上国际法庭，罪不容赦；坚持为其坚强后盾，在国际社会看来，简直不可理喻，难免就要分担一份罪责了，这真是何苦来着！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条古训，外国人岂能全然不知？即使是一些蕞尔小国，如泰国、尼泊尔，都精于外交，左右逢源，在大国夹缝中活动自如。

反观我们，中南海的板凳还没有坐热，就急急忙忙宣布一边倒，風風火火赶赴莫斯科；铁了心依靠的前苏联，岂是一只好鸟？蜜月还没有过完，两家又吵得一塌糊涂，直呼人家为新沙皇，直至在乌苏里江兵戎相见。

这种外交路数，简直如同里巷小民的争强斗狠、意气用事，哪里还谈得上大国风范！国际形象一堕至此，让人畏都未必有用，令人敬就更难了。除了中国老百姓不知道之外，那些年中国在外交上有多孤立，在世界上谁人不晓？否则，自己的媒体上就不会经常强调：“揭穿孤立中国的阴谋”了。

“不干涉内政”，已被我们尊为最高国际准则，就法理而言，确也无可非议。但以为内政无关乎国际形象，以为内政完全不应被他国关切，那就言之过当了。

试想，如果你的邻居暴虐成性，虐待家人，内讧不断，败迹外露，你的观感将会如何？你能始终若无其事，从不啧有烦言？如果明白了此中道理，就不能不为前三十年中内政上的频频失误而痛心疾首了。

那些年我们是如何过来的，实在是不堪回首。真正是灾连祸结啊！1953—1956年，收回农民的土地，农业开始急剧衰败，消费品短缺日甚一日；1957年反右，让55万知识界精英趴倒于地；1958—1960年，大跃进导致大饥荒，数千万人沦为饿殍；1966—1976文革十年浩劫，数百万人死于非命，一亿以上的人受到迫害。你干了这许多惊天动地的事情之后，还能想象世人没有看法，还能指望天下归心，还能静候全世界都到北京来朝圣吗？

也是物极必反，后三十年中我们确实改弦易辙，不再困守愁城，而是广结善缘，韬光养晦，专注建设。终究皇天有眼，果然不负苦心，今天已将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桂冠戴在头上了。

然而，有悖于改革者初衷的是，伴随着经济起飞而来的是一连串问题甚至灾难：贪污腐败、道德沦丧、社会动荡、环境恶化……。如果我们拥有世界上最庞大、最顶尖的贪官队伍，拥有最多的伪劣产品，拥有全世界一半以上的矿难人数，拥有最大的有害气体排放量，拥有全世界最不透明的天空，拥有创纪录的种种败德丑行，拥有全世界最大的二奶队伍，拥有举世无双的三公消费，拥有世界一流的考试作弊技术，拥有让全世界目瞪口呆的庞大维稳经费……，如果我们拔得了这一切头筹，那么那顶第二大经济体的桂冠就黯然失色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能指望以头顶的光辉照耀全世界吗？

我们身处的是一个竞争性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上站立起来并不很难——你能说小不点新加坡没站起来？——，更难的是以其良好风范光彩照人，这需要外交、内政及精神文化建设上的不懈奋斗与长期积累。而恰恰在所有这些方面我们都失误连连，其结果自然就不很乐观了。那些造成了这些失误的人，尤其是“前三十年”一系列灾难的始作俑者，误国之深已不胜追究，哪里还谈得上爱国二字！

爱国者能做什么？

既然我们最缺少的是光彩照人的国家形象，而爱国者最看重的也就是国家形象，那么合符逻辑的结论是：爱国者的首要职责，就是为提升国家形象尽力做点什么。

既然败政最损害国家形象，爱国者就应当尽匹夫之责，“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品评时政，纠察当道。你会说这很难，或许比黄继光堵枪口还难。但既然要做爱国者，就得勉为其难了，否则凭什么来证明，你真爱这个国家？

爱国者岂能批评政府——今天依然有不可胜数的人持此看法。他们实在该听听美国国父之一杰斐逊的名言：“敢于表达不同意见是爱国的最高形式”。奥巴马解释得更具体：“当我们的法律、我们的领袖与我们的政府背离了我们的理念，普通民众表示异议可能就是爱国主义的最真实的表现。”使美国保持强大的正是这种开明与理智的传统，这对于中国爱国者毫无借鉴意义吗？愤青们的过激言辞固然不足为凭，但理智的领导人难道不觉得，正是在被愤青们骂为汉奸的人群中，大有优秀的爱国者在吗？

既然贪腐特别损害国家形象，爱国者就应当全力反对贪腐，首先自己应绝缘于贪腐。官员不是自称最爱国吗——自命有资格教导老百姓的人岂能不爱国——，那么请你缩回那只伸向国库的手！愤青不是爱国豪情万丈吗，那么请你绝不要参与请客送礼、行贿受贿一类的丑行，那将使你的爱国高调毫无价值。

既然败德行为特别损害国家形象，爱国者就应当尽力匡正道德，至少应当洁身自好。如果你不守规则，恣肆生事，扰攘他人，不知检点，你可知道，这是在用坏的中国人形象以示他人，有悖于你的爱国初衷？如果你弄虚作假，失信于人，你可曾想过，你在给他人灌输“中国人不诚实”的印象？如果你认为所有这些细节都未足挂齿，你以什么来证明你的爱国情怀不是镜花水月呢？

既然国民的不良形象有损于国家形象，爱国者有责任倡导良序美俗，自觉根除恶习。你大概不会反对清朝人的那根“猪尾巴”是愚昧落后、民族屈辱的象征吧；一百年前的爱国者，在世界任何地方看到“猪尾巴”都会觉得是奇耻大辱。今天已不再有“猪尾巴”了，但我们仍然将一些心爱的东西带到世界各地：大声喧哗、加塞抢位、挥霍摆阔、随地吐痰、折枝踏花……。如果以为这一切都无关宏旨，那么是否也可以说，国家形象无关宏旨、船坚炮利才是一切呢？

没有人认为，自己的国家沦为世界的烟雾室、垃圾场、排污沟之后，仍然能以其美好形象引领全球。既然如此，一个爱国者就总要念念不忘为清洁自己的家园做点什么。随手扔出一张废纸、口中吐出一缕烟雾，确实不算一回事，很难将其提升为一个事涉爱国的问题。但人类行为都是由个人行为汇集而成的，改变人类行为究竟该从何处开始呢？至于为了改善环境而少用几次车、少享用一点华服美食，那就更难做到了，而这些无不在爱国的本义之内，你不觉得爱国并非只是游行示威、喊喊口号，其实并不易吗？

既然世界大多数国家都以理性平和展示其文明形象，爱国者就应当自觉与暴力保持距离，首先戒绝自己的暴力行为。就公共权力而言，今天固然还不是彻底废除暴力的时候，但使用暴力毕竟是文明世界大多数人所高度厌弃的事情，更无光彩可言。没有任何一个理性的政府以使用暴力为荣。爱国者难道不应当大力倡导以理性和平的方法处理公共事件，反对过度的暴力“维稳”吗？或许这太难了，持此主张的人很可能自身就会被“维稳”到看守所里去。但至少可以不学那个砸烂日产车司机之头的西安暴徒，对无辜公民滥施暴力。

无论是心怀社稷、评议时政，还是诚信待人、奉公守法、文明礼让、洁身自好——总之，做好要求于一个良好公民的一切，看来都很平常，远没有人们心目中驰骋疆场之类的爱国行为那样壮怀激烈、震撼人心。然而，恰恰是因为我们的大多数社会成员在这些方面欠缺良多，尤其是官员们不能以身作则，甚至带头示丑，国家形象才如此不堪。即便如此，感时伤世有所作为者依然太少，而徒唱爱国高调却无所作为者则太多。这就不能不大声疾呼：爱国要从自己身边的事作起，爱国就当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