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阋墙

in #cn5 years ago

在革命年代,阶级性曾被认为高于一切,乃至于兄弟阋墙成为通例。而从常识理性看来,认同“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全民性,应当是普世取向,据此才谈得上推崇人性与良知。那么,兄弟阋墙的那一幕,今天还在上演不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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搏斗年代

人类的远祖亚当、夏娃,早已成为遥远的记忆。据说,他们不过是五万年前生活在南非的原始人,进化的机缘使他们成了人类的共同始祖。尽管对于远祖们如何生活不得而知,我还是宁愿相信,他们想必能团结合作,共渡时艰;否则,他们的后代也不可能繁衍到今天。他们不太可能预料到,其子孙后代竟然分裂成为阵线分明的不同群体彼此殊死搏斗;居然没有意识到,这终究是兄弟阋墙。

这种人类内斗,在近代获得了一个恐怖名字:阶级斗争。阶级斗争的历史,早于“阶级斗争”这一名词的历史,其出现应当不迟于古罗马时代。这一事实为阶级论者提供了最有力的证据:你看,阶级斗争不早存在着嘛,岂是什么人臆造?对此无从辩驳。阶级斗争的存在,确实曾是一种历史事实,而且仍然是一种现实事实。否则,就无需兄弟阋墙一说了。

不过,只是到近代,阶级斗争才具有空前的残酷性与不可调和性。最主要的变化是,它从无意识的冲突演变为有意识的格斗;斗争双方或者至少一方,具有阶级搏斗的自觉意识,用现代通行的语言来说,这叫做阶级觉悟。这可是人类历史上真正划时代的大事,等于是亚当的一部分子孙对另一部分子孙宣布:我们并非同类,而是仇敌!

首先觉悟的是资产阶级,特别是法国资产阶级,在法国大革命前后,他们叫做第三等级。第三等级的斗争对象是国王、贵族、僧侣等等,可归于贵族阶级。第三等级岂止是要取代贵族阶级执掌权力——他们确实做到了——,而且要实实在在地消灭贵族阶级,这就叫不共戴天了。这场阶级斗争血腥到什么程度,看过《双城记》、《九三年》这类作品的人,应当有清晰的印象。这些,都曾经是血淋淋的现实,并非理论家或文学家的臆造。

随后觉悟的是无产阶级,这才真正是“人类历史的新纪元”。参与法国大革命的无产阶级,例如巴黎街头的“无套裤汉”,还只是第三等级的附庸。意识到要独立“争天下”,已经是19世纪、尤其是1848年革命之后的事。那时,活动于英、法、德等国的革命者,不少是地地道道的无产者,他们明确意识到,是资产阶级在侵占他们的利益。但是,他们仍然需要上等阶级中的“仁者”——马克思正是这种仁者——帮助表达自己的诉求。于是,他们集合到导师马克思的旗帜之下,导师为他们起草了《共产党宣言》,掀起了一个横扫世界的运动。

然而,他们的命运诡秘莫测,并没有应验导师的预言。本来,他们除了失去一条锁链之外,应当得到全世界;但今天的世界依然另有主人。而且无产阶级自身也在急剧萎縮,在日益崛起的中产阶级面前,越来越无足轻重。或许更为重要的是,曾经为之骄傲的那种“无产阶级觉悟”,正处在销蚀的过程中。无产阶级越来越悄无声息地融入社会,他们的最大期待,与其说是取得独占统治,不如说是升入中产阶级。这种景象,当然是无产阶级的导师们没有预料到的。

标签年代

导师们还能聊以自慰的是,阶级斗争学说依然被一部分人类坚守着,只是阶级斗争呈现出完全意想不到的面貌。在这里,敌对阶级并不是什么占有某种特权的社会势力,而是占据社会支配地位的那部分人,根据自身需要,随意指定的一批攻击靶子,这些人命中注定要成为建造天堂的祭品。

成为新时代的敌对阶级,是人类历史上未曾有过的、无法描摹的一种厄运。陷入厄运的人,并非他们曾经作恶多端,或者穷奢极欲,或者桀骜好斗;多半只是在某方面让占支配地位的人看不顺眼而已。被划入敌对阶级者不乏知名人士。梁漱溟,他居然敢在高层会议上直陈己见,直至冒犯龙颜;费孝通,他无非是曾师从英国人类学学者马林诺夫斯基,就一心要在中国充当西方人类学与社会学的传人;束星北,被一些人捧为中国的爱因斯坦,其智商却不足以通晓应如何在新时代做人,以致犯上记录不断;钱伟长,位至清华大学副校长,就幻想着自己已有资格主宰清华的未来,声称要将清华办成18院36系;沈从文,虽然夹着尾巴做人,但就是脱不了旧式文人的异己形象;启功,本系清室孽种,依然滑稽浪漫,被人断定就不是守份之人;吴祖光,生当新时代,却依然将自己当作士大夫……。不要以为这些人有什么冤屈,你不妨设想自己坐在龙椅上,面对一群就是不肯下跪的人,心中是何滋味?你能不将这些人划入一个敌对群体?

许多人坠入敌对阶级,仅仅是因为他们被贴上了标签:曰右派,或曰资产阶级,或曰别的什么。而被贴标签的理由多种多样,又不需要经哪个法庭裁定,落难者还能不多?

我始终认为,中国文明史上最伟大的发明,不是什么火药、造纸术,而是给人贴标签的绝招,那是人类有史以来最有效、最廉价的方法,它几乎不动声色地清除掉了整整一个知识群体,而且兵不血刃,赚到了仁慈的好名声。

贴标签的运动所向披靡,首先用于人,继而用于事,即对各种事物贴标签,诸如知识、学术、理念等等概莫能免。于是,就有了资产阶级的理论、著作、学科,它们都成了不可接触之物。唯心论,第一号资产阶级学说;实验主义,这个名称本身就是问题;马赫主义,早已经被列宁判了死刑;历史主义,无产阶级没有这种说法;批秦始皇暴政,公然违抗领袖的评断;社会学,完全是伪科学;经济学,除《资本论》之外都成问题;心理学,无产阶级哪要这种东西?遗传学,被斯大林与李森科判了死刑;控制论,不脱唯心论的印记……。

这许多东西一下子全归了资产阶级,岂不使资产阶级喜出望外?其实,资产阶级远没有这么大的神通,他们连自身生意尚且忙不过来,哪来闲暇去著书立说,弄出这许多道道来?例如,遗传学,尤其是摩尔根的遗传学,不过是一个生物学分支而已,是对是错,大可平等地讨论,怎么就能划归资产阶级了事呢?这岂不是暗示人们:资产阶级看得懂遗传学,而无产阶级则看不懂。这除了自我作践之外,岂有半点好处?

回归年代

人类在阶级斗争的炼狱中历尽劫难之后,终于发现,作为亚当的后人,人类原来真的是一家人。于是,出现了到前阶级斗争时代的某种回归,回归到将人类视为一个整体的时代。

这种回归最先出现在现代阶级斗争的大本营苏联。首先是苏联的知识界,尤其是敏感于社会现实的作家,他们最先意识到,视所有的人为同类,不仅没有道义损失,而且具有更高的道德境界,还能得到某种灵魂慰藉。他们作为苏联人,不能不依然遵守由阶级性理论所规范的种种教义,其中特别包括对首长的恭顺,以及对已列入敌人的同类的疏离。但在另一方面,他们至少可以让自己作品中的人物,适度地回归人性,过一种人的生活,并且以人的良知去对待自己的同类。人在文学作品中的复活,预示着一个被阶级催眠曲诱睡的社会开始缓缓苏醒。

一个深度昏睡的社会,居然能够自行苏醒,看到这一点,你不能不对俄罗斯民族肃然起敬!这毕竟是曾经产生了别林斯基、屠格涅夫、托尔斯泰等等文化巨人的民族。还不能忘了提醒你:即使在那冰冻三尺的年代,瑞典文学院的那些老先生们,还是激动不已地将诺贝尔文学奖授予苏联作家:蒲宁(1933)、帕斯捷尔纳克(1958)、肖洛霍夫(1965)、索尔仁尼琴(1970)、布罗茨基(1987)。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与其他描写红军的作品似乎没有多大不同;但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其中的红军士兵、哥萨克、白军士兵能够彼此视为同类,而不是应被仇恨吞噬的异类——这就是对常识、对人性的回归。

那么,苏联的政治家呢?这些人正是持续几十年残酷阶级斗争的斗士与领军人,他们的思维似乎已凝固在阶级的世界与话语中了。他们能愿意走出那个世界吗?他们在1950年代以行动作了回答。赫鲁晓夫向全世界宣布,他的党不再是阶级的党,而是“全民的党”;他的国家将不再是阶级的国家,而是“全民的国家”。依常识看来,“全民”观点似乎理应高于“阶级”观点,但这却不能符合列宁的党的逻辑。赫鲁晓夫所走出的那一步,实在是横跨了整整一个时代!就为着那“全民”二字,赫鲁晓夫竟然被中国理论家口诛笔伐了几十年。中国理论家为什么不能容忍全民二字呢?因为他们已习惯了过一种生活:在阶级对立的世界中生活!这些理论家很快就体会到了这种生活的妙处:不久到来的文革将其中大多数人驱赶到监狱中去了。

被赫鲁晓夫肯定的全民性,区区三个字却概括了一种哲学,它完全不同于阶级性的哲学。全民性,就是认同全社会所有成员在法律与人格上的平等,认同人性超越阶级性。

迷茫年代

当苏联人开始苏醒时,我们这里正在史无前例的昏睡中,岂止反对全民性,直至扫荡了人性的任何一点残余,终于在8个样板戏中达到了阶级性的极致。吊诡的是,样板戏中竟没有一个有家室的人!细心的人看到了不祥之兆,这岂不是行将灭种的隐喻?灭亡真的很快到来了。江青集团的覆灭证明了很多东西,但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即如同俄罗斯人一样,中国人同样拥有回归全民性的能力。

1980年之后,在中国风行了30年的词语:阶级性、兴无灭资、路线斗争、修正主义等等,悄然退出历史,没有人动情欢送,也没有人表现惋惜。整个社会都没有什么反应,就好像从未有过这些东西似的。另一方面,一度作为精神毒品被驱逐的东西:全民性、人性、人道、良心等等,也悄然回归,没有人激情欢迎,也没有人惊恐不安,就好像这些东西一直在这儿似的。

回归的当然绝不只是几个词,而是重新开放的精神之花,是文艺界的百花争艳、理论界的冲破禁忌、科技界的创新冲动。所有这一切,都证明了一件事:全民性是一种更正常的精神状态,而阶级性则只是一种短暂的病症。新趋势是如此强劲且大受欢迎,甚至打动了一些最顽固守旧的官员,他们也不再将阶级性一类的东西视为珍宝了。

新时期还有一些东西,未必很惹人注意,却意义重大。社会学、西方经济学、政治学、心理学、人类学、美学等等又在大学里安营扎寨;中国学人出现在各种国际学术会议上,参与讨论各种敏感问题;中国电影人到几乎每个国际电影节上去争奖牌;中国学子将接受任何西方学位——包括最敏感的学位——视为荣耀……。这一切表达了一件事:我们也是人类成员,与任何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现在要证明的不是:我们的特殊阶级属性有什么优势;急于要证明的只是:在表现共同人性这一点上,我们也能够做好!张艺谋处心积虑想捧回奖杯,他带去的作品竭力表现的,肯定不是兄弟阋墙而是和衷共济。

这就是我们终于回归的文明大道吗?

然而,天际线上又出现了乌云,两种大大的迷茫不期而至。

其一,巨大的警示牌蓦然升起于眼前:一些素被视为普世的东西是不能碰的,其内容包含在神秘莫测的“五不搞”、“七不讲”中。陶醉于“普世精神”中的人,此时才如梦初醒,突然发现,原以为作为人的我们和别人一样,竟然完全是一种错觉。我们被禁止讲公民、谈新闻自由……,总之,被禁止成为普通人类,只允许做特殊的人,实际上就是非人!那个原以为已回归的人性,看来就得而复失了。

其二,曾如此急切地盼望其回归的人性,原来也可以很坏。没有谁比薄熙来、周永康、徐才厚们,为人性坏提供更好证明的了。为避开很坏的人性,我们该回到那刚刚离开的阶级性,还是从“五不搞”的禁区中,吸取一点普世经验呢?真是不折不扣的左右为难啊。在这种迷茫之前,你还有那种“身逢新时期”的好心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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