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崇拜

in #cn6 years ago

成长于革命年代的整整一代人,心中最神圣的事情,无疑就是革命了。革命,既是人们最崇高的使命,也是人生唯一的归依,甚至是世间完美境界的巅峰。然而,无论人们如何顶礼膜拜,革命却一点也不仁慈,它毫不含糊地“吞噬了自己的儿女”,当然也不会放过革命的崇拜者。至此,人们才开始深思:革命真是人类道义的至上需要吗?

革命种种

在现代史这部大书中,“革命”无疑是第一关键词。但如同大多数表述社会概念的词一样,“革命”的词义并不明晰。在稍加梳理之前,实在没法将它用于严肃的话题。

首先指出,革命既可在很狭窄的意义上使用,例如指突发的、暴力的政治革命,不妨称为狭义革命;也可以在极广泛的意义上使用,这就是指任何根本的改变,不妨称为广义革命。不如先从广义革命说起,以使我们的思路有一个较宽广的基础。

在广义上,革命可用于任何领域,包括社会革命、经济革命、土地革命、政治革命、文化革命、产业革命、技术革命、文学革命、哲学革命等等。

革命并非一定是真枪实弹,其方法可以多种多样,包括暴力革命、和平革命、密谋式革命、广场革命等等。

革命的结局也可以多种多样:成功的革命、失败的革命、流产的革命、变味的革命等等。无论取哪种特殊含义,革命总必须具有一些不可缺少的要素:

● 有一个明确的或潜在的目标;

● 目标旨在实现某个领域的根本改变;

● 改变的结果具有实质上的新内涵;

● 改变由具有足够规模的行动实行。

以上要素指出了革命应当是什么。对革命的一个准确理解,还需要知道它不是什么,这或许更有助于澄清对革命的一些普遍误解。

革命不一定是皆大欢喜的事情。从根本上说,最好将革命当作一个中性词,即不预设它是好事还是坏事。革命不过是造成根本变化而已,至于这种变化是好是坏,则容许有多种评价,而且不同的人评价多半不一样,不必存在一个统一的评价。

例如,加尔文所主导的宗教革命、法国革命、霍梅尼主导的伊斯兰革命、查韦斯革命等等,至今还在争议不断,并没有是好是坏的一致结论。

纳粹革命是一场大灾难,已是定论。由麦当劳、肯德基等等掀起的饮食革命,根本不值得去作什么价值判断,任凭世人取舍也罢。要之,革命只是一个事实,而评价则涉及价值,两者不宜混为一谈。

革命不是一场马拉松。马拉松的参与者都是自觉自愿的长跑爱好者,而革命参与者则可能有多种不同情况。其中或许有一些目标明确的自觉者,只有他们才配称之为革命者。有许多人多半是被潮流卷入的,不少人可能根本没有目标意识。

1980年代在中国农村实现了一场实实在在的农业经营革命的人,不过是一些勤于生计的农民,他们意识到了自己的革命使命吗?革命可能有其策划者与领跑者,但也并非通例。例如,18世纪的英国产业革命,就谈不上谁是领跑者。革命不可能有裁判,也不需要裁判。

革命不必关乎道德。认为革命必定是道德高尚的行为,再没有比这更大的误解了。如前所述,革命不涉及价值判断;而道德则关联非常严肃的价值判断,两者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从道德上看,纳粹革命坏得不能再坏;还有许多政治革命也好不到哪里去。至于技术革命、工业革命等等,多半与道德不搭界。将革命道德化,首先就有害于革命本身:怎么可能使革命中的每件事情,都让谦谦君子满意呢?既然革命不必关乎道德,革命一定造成圣人的神话,就自然是无稽之谈了。

不存在什么永远革命。既然革命不过是一场改变,改变完成了,革命也就结束了。至于新的改变,那是下一场革命的事情,多半还早着呢。

革命结束后坐享革命果实,当然是快意无限的事情,但那不叫革命。正是那些有幸坐享革命的人,坚称他们还在革命,而且发誓要革命一辈子,这个误区就实在太大了。任何事情都有始必有终,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

革命不是常态。如果革命是常态,那么人们就不得不永远处于急剧改变中,那岂不要命?恰恰相反,不革命才是常态。

革命一旦完成,尽快进入正常秩序,是最顺乎自然的事情,否则,就真正是折腾了。在常态下,不革命不仅不是什么罪过,而是一个正派公民应守的本分。“革命化”是我们经常听到的一个词,人们赋予了它无限的美意。实际上,在革命之后鼓吹革命化,恰恰是所有荒唐事情中最荒唐的事情。

革命不是职业。我们听到的最令人肃然起敬的身份,就是革命干部、革命军人、革命家、革命者等等。既然革命不是常态,那么这些身份岂不成了临时的?在一个常态的社会中,就应当如此。

既然已经不革命了,你还自称革命干部,岂不僭越?将革命当作职业,不仅很无知,而且有很大的有害后果。一些不愿退休的官员,所持的最强有力的理由就是:我早已发誓革命一辈子,怎么能够中途退出革命呢?他把每天一张报纸一杯茶当作干革命了。

作了这番一般讨论之后,下面就要縮小圈子,只考虑暴力的政治革命,典型例子是法国革命、十月革命、中国革命等等,人们意识中的革命多半就是指这些革命。

对于这种特定含义下的革命,以上所述依然有效,但还有一些值得特别考虑之处。

革命崇拜

不妨首先浏览一下,人们给革命加了多少桂冠。

革命是人类最壮丽、最崇高的事业;与革命相比,其他的一切都平庸至极。

革命家是一切杰出人物中最伟大的人,是在任何场合——在大会堂、天安门、纪念碑、八宝山——都必须排在最前面的人,是任何古代圣贤——包括孔夫子、孟夫子、朱熹、王阳明等等——都不可比肩的人,是胜过耶稣的真正救世主。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啊,连世代传颂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尚且不足道哉,其他人就更不必说了。

革命者是这个世界上最圣洁、最崇高的一类人,是类似于耶稣时代的彼得、保罗的圣徒般人物。《青春之歌》中的那个林道静,放弃了沉湎于学业的于永泽,而选择了革命者江华,令多少林道静迷幸福得掉泪!

一个平庸书虫怎么能够跟一个光辉夺目的革命者相比呢?革命理论是所有人类文化遗产中的最高瑰宝,在它面前,什么儒墨老法,都不过是一堆破烂!否则,怎么会让大中小学,将革命理论课排在最优先的位置呢?

革命书籍,是人类出版物中最珍贵的宝典,与它相比,什么五经四书、什么演义传奇,都不过是一堆糟粕。否则,就不会在任何场合将革命书籍摆在最显要的位置,而且作为珍贵礼物赠与至爱亲朋了。

革命的象征物——红旗、红色标记、红色纪念物等——是最具价值的收藏品,与它们相比,什么古代宝鼎、稀世珍品都黯然失色。

还有,现代人潮水般地涌向革命圣地、红色旅游点;老老少少狂热地恋着红色歌舞;戏台影视不间断地喧嚣着没完没了的革命故事……,所有这一切都在告诉人们:革命虽然过去了,但革命的灵魂依然占据着舞台的中心。

现在,你已经知道,革命崇拜是怎么回事了。

不清楚的只是,革命崇拜如何产生、并何以盛行至此呢?

首先指出,革命崇拜并非我们的土产,完全是一种泊来品。我们的祖先曾经崇拜三皇五帝、崇拜古代圣贤、崇拜玉帝佛祖、崇拜三纲五常,何曾崇拜过革命?

西方人倒是有过革命情结。俄罗斯人曾十分崇拜革命就不说了。在法国大革命的高潮中,几乎一切事物,甚至包括日常生活细节,都依据革命精神改造或重塑了:地名、人名、器物季节名等等,都依据革命理念更改了;人们的种种利益依据革命需要调整了;任何行动都只能以革命的名义进行了——总之,一切都经历了彻底的革命化。一个最典型的事例是,那个与路易十六沾亲带故的贵族菲利普·路易,因为忠心归化革命,自愿改名为菲利普·平等!

可见,革命崇拜原本是一种西方思想。要向来传统保守的国人,自动地接受一种西方观念,并不容易。因此,在国人中形成革命崇拜,有赖于强大的思想灌输,而这正是国家舆论工具乐意且最擅长的。

但如果认为,革命崇拜之盛行仅仅是舆论灌输的结果,那也言过其实。一般而论,任何一种意识形态的流行,都离不开一个恰恰切合需要的利益群体。欢迎革命崇拜的那个利益群体,就是革命者以及得益于革命的人群。

这是一个不小的群体,其中不少人正好是《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所说的,有兴趣在少奶奶床上踏一只脚的人。正是他们及他们的后人,有机会睡比少奶奶的床更好的床,他们能不崇拜革命吗?那些直接参加革命的人,几乎一生都交给革命了,无论革命的结果是否符合他们的初衷,革命毕竟是他们精神寄托之所在,革命崇拜是他们的自然选择,多少应得到后世人的理解。

但也不能因此认为,革命崇拜者全是革命的既得利益者。

实际上,今天在广场上对革命标志物顶礼膜拜的人,狂热地唱红歌的人,其实不少是潦倒不堪的草民。这就要归结于意识形态的渗透力了。

任何强大的精神力量,都具备很强的渗透功能,得以超越利益群体,感染更大范围内的那些缺少独立判断能力的人。

革命本来就是一种很复杂的事物,其因果性并不那么显而易见,要一个普通人对革命有理性的独立判断,谈何容易。因此,就一般人而言,除了倾听利益之心的呼唤外,最自然的事情就是倾听最强声音的呼唤了,那最强音当然就是“主旋律”的声音。

无论革命崇拜出自什么理由,它终究是一种非理性行为,愈来愈违背时代精神,是一种需要解脱的精神状态。

回归常态

已经说到,革命并非常态;相应地,革命崇拜也不应是精神上的常态。解脱崇拜,回归常态,也就成了必然之事。

解脱革命崇拜,有极其正当的理由。

首先,革命不值得崇拜。根本不是有些人所鼓吹的,或者许多善良的人所希望的,革命是什么救世良方。顺应历史潮流而且成功地组织的革命,确实能收到推动社会进步之功。但要强调,历史经验表明,在最好的情况下,革命也不过是一种不得已的选择,它的负面影响,比初看起来更加严酷与深远。

历史上的大多数革命都恶果累累,没有什么好赞美的。而在最坏的情况下,革命成了不折不扣的大灾难。德国的纳粹革命、我们经历过的文革、波尔布特的红色高棉革命、金家王朝主导的革命等等,都作为空前浩劫载入了人类历史。

正是那些曾热情投身革命、目睹革命吞噬无数无辜者、最后自己被吞噬的人,在醒悟之后大声疾呼:告别革命!一个曾经的忠诚革命者,以“反革命罪”系獄多年之后,坦然地说:“我今天真正是反革命了,我反对任何革命!”

其次,革命崇拜是一种非理性的精神状态,陷入这一状态的人,对世界、对人生都会有一种扭曲的认识,误认为革命是唯一值得肯定的价值,而忽略甚至排斥所有其他文明价值;也误认为干革命是唯一值得的人生,拒绝所有其他丰富多彩的人生追求。

在一个常态社会中,理性的人生选择,将使人们投身于创业、科学、艺术、慈善等等领域,去实现美好的人生价值;而陷入革命崇拜中的人,很可能无端地错过所有这些机会,让其一生沉浸在梦幻中。

还有,在今天的社会形势下,革命崇拜尤其可能带来可悲后果

如果你并不迟钝,应该已听到鼓动革命的战鼓声了,那是仍然忠于旧日理想的文革战士,是蛊惑人心的张宏良辈的追随者,在准备再拼死一搏前的绝望呼喊。今天的社会并不美妙,贫富悬殊、贪腐横行,那是尽人皆知的事实。

但造成眼前现实的原因,至少有一部分,正是那扫荡一切传统、消解社会中一切良序公俗的革命,尤其是文革。

鼓吹以文革来矫正社会之弊,岂不是南辕北撤、火上浇油

革命崇拜愈虔诚,革命的战鼓擂得愈响,真正催化有序的社会改革的理性声音,就愈被极端主义的喧嚣所淹没,我们离一个良性的文明社会就会愈来愈远,而离那个并未远去的文革噩梦就会愈来愈近。

革命崇拜者从来都是守道难移;其他人就不能审时度势、与时俱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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