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思班超

in #cn6 years ago

那个几乎凭一人之力,绥靖西域的汉代英雄班超,今天未必还为许多人所知。当年班超出生入死为之奋斗的事业,今天似乎也已失去意义。但有点出人意外的是,进入21世纪,西北边疆又呈现出微妙的形势。今天,班超还是个值得怀念的人物吗?

班超其人

今日是否值得思念班超,首先得看看,班超到底做了些什么。

班超(32—102),东汉人,经营西域31年,以其出众的军事、外交才能,实现了西域50余国的归顺,争得了较长时间的安定和平,建立了彪炳千古的传奇功勋。

班超年少时,兄长班固被召入京城洛阳为官,班超与母亲随之迁居洛阳。因为家贫,班超为官府抄写书籍,在厌烦之时,不禁投笔感叹道:“大丈夫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乎!”流传中的所谓投笔从戎,即本此事。

73年,班超随汉军统帅窦固出击匈奴,受命攻打伊吾(今哈密一带),大胜敌军,因此得到赏识,被派遣出使西域。

班超来到鄯善国,颇受礼遇。但数日后鄯善王突转冷淡,班超估计必定来了匈奴使者,与部下36人商议:“卿曹与我俱在绝域,欲立大功,以求富贵……如令鄯善收吾属送匈奴,骸骨长为豺狼食矣。为之奈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当夜班超带领手下火攻匈奴使者营帐,尽歼其所部。鄯善遂归顺汉朝。自此,班超威震西域。

后来班超又相继降服了莎车、月氏、龟兹、姑墨、温宿诸国,被任命为都护。94年,班超讨平焉耆、危须、尉犁。至此,西域50余国全部归附,再现了一百年前汉宣帝时代的辉煌。95年,班超被封为定远侯。

班超在西域31年,其所建树,可以说是史上罕见。

他经营西域的方略,概而言之,不外乎剿抚并用而已。班超的勇冠三军,以寡克众,出奇制胜,所创造的军事奇迹,大概只有西班牙人皮萨罗(1471—1541)率百余人征服庞大的印加帝国可以相比。

班超在外交上也是恩威并用,收纵自如,充分展示了中土对于西域的政治、文化优势,使西域各国的归顺,并非完全摄于武力。

如果没有华夏的文明优势、开明的统治模式、高超的政治外交技巧,班超所拥有的那一点点军事力量,实在是微不足道的,更何况军事上未必输于汉朝的匈奴,就在旁边虎视眈眈呢。

不妨说,班超的胜利,与其说是一项军事成就,不如说主要是一项文明成就,它充分体现了,一个先进文明在征服落后文明时,显示出战略、智慧、价值观念上的优势。简言之,班超的战略是一种心理战略。对此,古人未必看得十分透彻,正史上的记载不过寥寥数语:

超被征,以戊己校尉任尚为都护。与超交代。尚谓超曰:“君侯在外国三十余年,而小人猥承君后,任重虑浅,宜有以诲之。”超曰:“年老失智,任君数当大位,岂班超所能及哉!必不得已,愿进愚言。塞外吏士,本非孝子顺孙,皆以罪过徙补边屯。而蛮夷怀鸟兽之心难养易败。今君性严急,水清无大鱼,察政不得下和。宜荡佚简易,宽小过,总大纲而已。”超去后,尚私谓所亲曰:“我以班君当有奇策,今所言平平耳。”尚至数年,而西域反乱,以罪被征,如超所戒。(《后汉书》)

由以上引文所表达的班超的西域战略,以现代语言概括起来就是:

● 西域诸民族俱系粗野强悍之人,不要指望他们会自然归顺。

● 治西域不能急功近利,苛严无度,以清水养大鱼。

● 对待边民只应大处着眼,不拘小节,宜粗不宜细。

这几条看起来似乎确如任尚所言,不过“平平耳”。但切实做起来却未必容易,那个志大才疏的任尚就没有做到,以致误了大事。若以现代智慧观之,班超那一席话,就更不在人们心上了。

但细细推究起来,今天那些治疆大员,未必真有胜过班超的智慧。

新疆的昨天

如果以为,今天的新疆不过就是班超时代的西域,那就差得太远了。班超距今已近两千年了,两千年的历史变迁,早就使当年的西域变得面目全非。其间的新疆史有多错综复杂,根本不是在这里用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但也不妨看一个梗概。

自东汉末至唐初的500年间,中原王朝衰朽黑暗,哪里顾得上西域,那里各邦各族的分分合合,多半进不了中原人的视野。仅当西域回归盛唐的版图,它那中断已久的历史似乎才得以复苏。640年,唐朝在高昌设立了安西都护府,管理天山南北及葱岭以西的广大地区。

自晚唐至宋代的500年间,西域与中原的联系又一次中断。在此期间,西域境内的民族及政治经济状况都有极大变化。

最大的变化是,班超时代的那些古代民族已湮没无闻,而多少与外来的突厥人有关的一些民族逐渐兴起,其中尤以回鹘人(维吾尔人之前身)最有声势。

13世纪征服中亚大片土地的蒙古人,当然不会放过西域地区。在蒙古族汗国的统治下,西域大量地吸收了来自蒙古、中亚乃至中东地区的种族、语言、文化与宗教元素,几个较大的民族——特别是维吾尔族与哈萨克族——逐渐成形。

妄自尊大而又愚顽不灵的朱明王朝,对于西域没有什么兴趣,更谈不上任何贡献。

至于本身来自外夷的满清,对于西域的开发,可谓功莫大焉!

1757年,清朝平服长期控制西北的准格尔政权;1762年,清廷设立伊犁将军,统领天山南北的军政管理。只是在满清手里,才真正有了今日新疆的稳定版图,也才有了新疆这一名称(1884)。

到19世纪,清朝国势与周边环境都发生了很大变化,新疆再现危机。

幸而此时有一位非凡人物力挽狂澜,他就是出身湘军的左宗棠。1875年,左宗棠就任钦察大臣,督办新疆事务。1877年,左宗棠收复由浩罕汗国侵占的天山南北诸地。1881年,清政府收复被俄罗斯占领11年的伊犁;1884年,正式设立新疆省。

1911年,革命党人在伊犁成立“新伊大都督府”;后来在乌鲁木齐成立独立的新疆地方政府。由此,新疆进入现代史。

民国对于新疆的40年统治成败参半。一方面,在内地烽火连天、境外势力虎视眈眈的情势下,毕竟将新疆保留在版图之内,做到这一点并非初看起来那么容易;另一方面,地方军阀——尤其是嗜血的盛世才——的铁腕统治始终未能获取人心,域内各族深怀怨恨,叛服无常。

最后一次大规模的叛乱发生于1944年11月,由维、哈等族组成的叛军在伊宁成立了“东土耳其斯坦共和国”。幸而,在中央代表张治中的主持下,叛乱得以和平解决。

张治中是现代史上颇具传奇性的“和谈专家”,他在主政新疆的4年(1945—1948)中,运用了一整套精心构想的绥靖策略,大体平息了桀骜不驯的边民的分离尝试。张氏的治疆方略不失班超的智慧,为后来的治疆者提供了一个有益的参照。

1949年9月,王震率领的一野第一兵团进驻乌鲁木齐,开始了他的疆督任期。王震是有名的虎将,加以有足智多谋的军师邓力群辅佐,工作开展得雷厉风行,战果辉煌。

王震的治疆方略颇不同于张治中,主要是一个字:杀!从短期来看,这种策略没有不奏效的,古今中外皆然。斯大林在车臣、萨达姆在伊拉克、阿萨德在叙利亚不就是这样解决了问题吗?

只是,王震将军大概也做过了点,以致反应太大。在党务系统内,王震是西北局书记习仲勋的部下。习仲勋向来行事稳健,不主张过激政策,但约束不了强势的王震。迫于无奈,习只好将此事呈请北京裁夺。最后还是将王震调职、邓力群降职了事。

新疆的今天

王震之后的60年间,新疆大体上经历了一个平静发展期。对于这个从来都是骚动不安的多事之区来说,这不能不说是巨大的成功,值得欢呼“民族政策的伟大胜利”了。

60年时间不过两代人之久,而新疆的变化却是巨大的。即使是局外人,要对新疆的成就开出一个清单,也毫无困难。

在没有任何基础的条件下,新疆已建立起可观的现代工业,其中的石油业与颇有争议的核工业就不说了。

交通体系的变化最为打眼,昔日丝绸之路上的那些老旅客,何曾见过今天这样的坦途?让王震最负盛名的农垦,虽未必无懈可击,但看来已结出硕果。

如今新疆各地城市高楼林立,那种风光几乎让游人宛如置身内地。新疆在物质层面的现代化程度,不仅不是班超所能梦想到的,大概也远远超出王震的想象。

然而,这并不能使所有人满意;或者,很可能正因为这样,使得一部分人更不满意——他们是那些愤世嫉俗的穆斯林,对现代化所带来的一切都心怀怨恨。

更匪夷所思的是,他们以一种亘古未闻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这是班超、乾隆爷、左宗棠、盛世才甚至王震都未曾见过的:恐怖主义,这完全是一种受到异域病毒感染的现代病。

2009年7月5日,这一天本来没有任何特殊之处,但在乌鲁木齐街头,突然不知从何处冒出无数手持凶器的恶徒,对他们所碰到的任何路人——主要是汉人——痛下毒手,顷刻之间,就有近两百人毙命,1700人受伤。

这种事情,此前人们虽然也在有关国际新闻中听说过,但实际出现在境内,还是令人惊骇。而且,你永远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什么时候才是最后一次。至少,新疆境内的人就只能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

恐怖活动具有极为严重的后果。

首先,过去几十年中已成为理所当然的那种安全感,顷刻间消失殆尽,没有人、没有什么时候可以认为是绝对安全的,而这就是所有事情之中最坏的事情了。

其次,缺少安全感,将威胁到社会生活的每个部门:工业、商业、文化、教育等等。人们还能毫无顾忌地去投资、求职、旅游、考察、求学、访问、服务、购房吗?这对于今天的繁荣,岂不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或许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原来至少在最低程度上维持着的,那种民族之间的互信,转眼之间就荡然无存。这种伤害的修复,才是真正最难的事情。

如果失去了这种互信,消除恐怖的希望将在何处呢?

那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恐怖分子呢?这些凶悍的歹徒,既不是过去的地主资本家,也不是什么反动宗教头目,多半是一些地地道道的草根。

这样,用传统的阶级斗争理论来解释,就完全说不通。现在官方主流舆论将讨伐对象集中在疆独与宗教极端势力。这些势力之邪恶,无疑可举出大量事实为证;但仍然存在“其后面的原因是什么”的问题。

新疆进入版图已有许多年了,为什么独独在今天才凸显这些问题呢?为了明天有一个更安定繁荣的新疆,不应当在今天就将这些问题想明白吗?

新疆的明天

没有人能为明天绘出蓝图。能够做的只是:不妨分析一下,今天的问题,哪些现在可以解决,有什么样的解决办法;哪些问题带有根本性,不太可能在短期内得到解决。

首先,疆独如同其他什么“独”一样,是一种流行全世界的现代病毒,不是什么简单的传统方法能够扑灭的。

不妨看看那些染上这种病毒的国家:苏格兰在英国闹独立;加泰罗尼亚在西班牙闹独立;法裔甚多的魁北克在加拿大闹独立……。

这些都是高度发达且有稳定的宪政民主制度的国家,没有人会认为其中存在民族之间的不平等或者歧视,更不可能有什么民族压迫。但那些狂热地追求独立的人,全然不顾这些,就是闹着要分家!

其次,恐怖主义是一种流行更广、更猖獗的世界性病毒,其主要载体是穆斯林极端分子。

如果这伙恐怖分子仅仅是为了平等公正、反对歧视这类目标,还有可能通过改善社会来平息事态。问题恰恰在于,他们的目标就是不平等:真主最伟大,任何不信真主者都是异教徒,而他们有惩治异教徒的一切权利。这样,恐怖主义似乎就合法且高尚了。让这样的学说横行天下,哪里还谈得上什么消灭恐怖主义。

有了这两样东西在全世界流行,而在这个信息时代又没有能挡住病毒的墙,新疆的麻烦自然就大了。新疆至少有半边被穆斯林世界围绕,那些地方基地组织、塔利班、突厥斯坦等等势力猖獗,新疆穆斯林中的那些活动分子岂能不蠢蠢欲动?

如此看来,明天的新疆恐怕很难免除疆独与恐怖活动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人们对之就完全无能为力;也不意味着,就没有办法将这些祸害控制在最低限度内。问题是选择什么样的方法与手段。

现在该是请教班超的时候了。班超的经验归结为一句话就是:刚柔相济

如果只用刚——即武力如何?如前所述,这仅仅在短期内可能有效果。近年来,全世界为对付恐怖主义已经绞尽脑汁,公认的一条经验就是,仅仅凭武力根本对付不了恐怖主义。而且,我们的主流媒体几乎每天都在批评美国,指责它滥用武力反恐酿成恶果。

有许多例子说明,武力反恐的效果确实不彰。类似地,几乎没有例子说明,仅仅依靠武力足以制止要求独立的活动。新疆的情况当然也未必能例外。

余下的就只能是班超的办法——刚柔相济了。班超的办法固然是一种古代智慧,但实际上合于现代价值。刚,我们当然永远不缺。至于柔,意味着善待边民,在理论上并无新意,但在实践上却是一种高级的艺术,完全掌握这种艺术,非班超级的大师莫能。

但在目前的新疆,有这样的大师在吗?或者,将有这样的大师来担大任吗?至少,眼前还没有迹象表明,新疆事务已委之于高手。既然如此,人们能不思班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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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读着是历史的故事,后来觉得是政治历史课。也没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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