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三支柱

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的故事，在中国可谓家喻户晓，已经成为荣辱与共的兄弟情谊的典范。

在一个很不相同的领域，也有常常相伴而行的三样东西——自由、平等与民主，它们是现代文明的三大支柱。比拟为“桃园三结义”，看来有点离谱，这只是为了引出问题：三大支柱也会如刘关张一样，一损俱损吗？

文明支柱

在近代史上，自由、平等与民主这三个词，被写在所有争取社会解放的革命运动的旗帜上，也被载入几乎所有现代国家的宪法中，还被写进《联合国宪章》一类的文件里；其妇幼皆知的程度，超过了所有其他政治词汇。

一个政治词汇出现的频度越过某个界线之后，人们就会出现感觉疲劳，对之不会有太多的反应了。对于谈论自由、平等与民主，人们不免有些厌倦，大概就是如此。

尽管如此，却不能说，自由、平等与民主是很单纯的词语。实际上，三者都是极为复杂、丰富的概念，即使对之烂熟于胸的人，也未必能完整准确地表述它们的含义。

任何概念都可以用两种方法表述，即分别阐明其内涵与外延，两者逻辑上等价，形式上却很不相同，效果也有区别：前者简洁却乏直观，后者直观却过于琐碎。对于像自由、平等与民主这样复杂的概念，以上两种表述方法都很难完整准确，下面给出的表述只能是粗略的。

自由
英国思想家密尔用了一整本书《论自由》来阐述自由，似乎已解说得足够清楚了。

在密尔看来，自由意味着，在不损害他人利益的前提下，每个人有采取任何行为的权利。对自由的更直观的解释，是宪法中所规定的每个公民所享有的那些自由：言论自由、出版自由、结社自由、迁徙自由等等。现代社会中，人们主要是依据后者来设想自己的自由权利的。

平等
所谓平等，简单说来就是权利平等，或者说“平权”。权利涉及方方面面，平等也就多种多样，例如政治平等、经济平等、宗教平等、福利平等，等等。所有这些平等，又都表现为法律上的平等或机会平等；这有别于事实上的平等，事实上的平等在任何领域都是少有希望的。

民主
民主的最简单表述是：主权在民。但如果没有进一步的解释，那么可以说它不包含任何真实可信的内容；一旦进行解释与发挥，却又引出歧义迭出的庞杂内容。

因此，民主概念是最复杂的。

唯其如此，一些制度上天隔地远的国家，都自称为民主国家！

想必听说过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越南民主共和国、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原东德）、民主柬埔寨、民主刚果……，这些国家的民主如何，就不必说了。顺便指出，有趣的是，一些主要的民主国家，竟然没有一个的国号中有民主二字！

如同平等一样，民主也涉及诸多方面：政治民主、经济民主、社会民主……，通常主要指政治民主。大体上，政治民主可解释为：人民运用适当程序，授权一部分公民组成政府管理国家。

在当代世界，对上述“适当程序”的理解，实际上就是普选。

因此，普选已经成为民主的应有之义。当代不乏以其他种种“民主”——例如协商民主、集中民主、苏维埃民主等等——取代选举民主的顽强努力，但迄今似乎还没有成功的例子为世界所认可。大家都知道，那个号称比西方民主“高出千百万倍”的“苏维埃民主”，在斯大林时代让牺牲者血流成河！这个民主后来如何了？

现代人对于自由、平等与民主的印象是复杂的，其中夹杂着许多疑虑与忧伤。即便如此，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即它们构成现代文明的三大支柱。

无论你对它们的评价如何有所保留，对其似乎虚幻的辉煌如何不屑，倘没有了这些东西，现代文明将不复存在，世界将退回到黑暗的中世纪。

但如果只是某一个支柱损折呢？也会使文明大厦倾覆吗？或者说，三个文明支柱会一损俱损吗？这恰好是我们的关注点。

自由可弃？

平等与民主固然很好，但倘若没有了自由呢？在缺少自由的条件下，平等与民主还能存在吗？

回答此问题似乎并不困难：能！可以没有自由而保留平等与民主。这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一个事实问题：需要一个说明问题的例子。

普京治下的俄罗斯就是一个例子！

不可否认，俄罗斯人大体上具有平等的公民权利，因而也不乏寻求自身发展的平等机会。由草根而至巨富的例子，在俄罗斯并不少见。俄罗斯社会中，公民平等地享受的种种社会福利，更使局外人印象深刻。俄罗斯也不乏民主。尽管普京身上保存着专制的基因与习惯，但他毕竟是俄罗斯人选出来的！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俄罗斯的选举完全是虚假的。

但是，俄罗斯是一个自由国家吗？

俄罗斯的监牢里关着政治犯；批评普京的人要么从人间蒸发，要么被关进监狱；持有异见的人士常常神秘地失踪；没有几家非官方的媒体能够安全地存在下来，除非完全听命于普京；所有不完全认同普京的人士都受到严密监控，对付对手，克格勃出身的普京最长于此道；胆敢与普京竞争的企业家，立即让你倾家荡产，甚至身陷囹圄，石油大亨霍多尔科夫斯基的下场就是榜样……。

有了这一切之后，还能认为俄罗斯是一个自由国家吗？

但立即会听到反驳：俄罗斯也不是什么平等与民主的国家！

至今享受着种种特权的俄罗斯官僚，在全世界都出了名；在普京的特别保护与纵容下，克格勃特工更是横行无忌，霸占着大量特殊利益。这些显然无助于增进俄罗斯社会的平等形象。

俄罗斯民主更是千疮百孔，没有任何有眼光的人士愿意作出充分肯定的评价。且不说，叶利钦时代由普选产生的地方长官，在普京时代立即换成了由莫斯科任命的官员，使为普京拍马屁的队伍瞬间壮大；单是普京不择手段地控制杜马的种种权谋，就足以说明俄罗斯民主的品质如何了。

不能说上述反驳全无道理。俄罗斯的平等与民主，确实都不怎么样：平等不足以完全遮盖苏联时代延续下来的无处不在的特权；而民主则还处于极初级的水平上。

但不管怎么说，至少相对于苏联时代而言，俄罗斯社会已有可观的平等；而某种民主的构架也已成形，经过20余年的稳定运行之后，已扎下了根。

概而言之可以说，俄罗斯已具备初步的平等与民主，但严重缺乏自由。

俄罗斯这个例子具有典型性吗？

应当说，俄罗斯的状况有很大的特殊性，它在很大程度上与普京联系在一起。

一般来说，在专制社会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新兴民主国家，通常都会有低水平的自由、平等与民主；但如果恰好遇到了一个有明显专制偏好的强势领袖，那么就很可能取消大部分自由，但保留着民主的外衣；对一个强势领袖而言，民主的外衣华丽得适可作装饰，又轻薄得不足为害。俄罗斯就正属于这种情况。

平等可弃？

如果拥有自由与民主，自然很不错。但倘若没有平等呢？在缺少平等的条件下，还能保存自由与民主吗？

对此的回答是：能！下面就是例子。

以色列就是一个拥有自由民主但平等缺失的国家。

现代以色列的早期居民，大都来自欧美发达地区，他们进入以色列时，携带着源自旧居地的自由民主基因。在以色列建国时，除了自由民主制度之外，不可能有另外的选择。

以色列的立国之路，几乎一直与战争相伴，但这并没有使其政权带有军国主义与专制主义色彩。甚至可以说，即使与欧美国家比较，以色列的议会民主制度也是高度规范、优质的。至于以色列的自由，只要提到一点就够了：反对派对于执政者的攻击，可能是全世界火力最猛烈的。

以色列在平等上却有重大缺陷，这是由以下特殊情况造成的：在以色列占领的巴勒斯坦土地上，生活着几百万阿拉伯人，他们成了以色列的公民，享受着包括选举权在内的某些公民权利。

但是，由于种种因素，这部分阿拉伯人与以色列犹太人之间的完全平等，却还不是今天的事实。

以色列当局至今都断然声称：以色列是一个犹太国家！这意味着，在以色列的国家观念中，阿拉伯人根本就不是一个拥有平等地位的民族。阿拉伯人怎么可能将一个犹太国家当作自己的祖国呢？

这个例子也不那么地道。最容易提出的异议是：既然以色列阿拉伯人多少受到某种排斥，那里的自由民主还能是完善的吗？

在以色列，阿拉伯人所占的比例已不算小了，但他们在议会与政府中却缺少代表，这就不能证明以色列的民主制度是完美的。

在以色列四面受敌的高度紧张气氛下，即使完全从安全的理由考虑，阿拉伯人的自由也难以得到充分保障。

从另一个角度看，令人惊讶的不是，平等的缺失终究损害了自由与民主；令人惊讶的倒是，以色列在几乎接近战争的状态下，居然维持了中东地区独领风骚的自由民主。

一个拥有稳定成熟的自由民主制度的国家，却不能完全平等地对待国内的一个少数民族，这种情况也太特殊了。无疑，这是以色列的特殊历史及其所面临的特殊环境造成的。鉴此，以色列这个例子并不具有典型性。

民主可弃？

最后，让我们来看一个拥有自由平等却缺少民主的例子。

任何一个治理良好的海湾国家，例如科威特、卡塔尔、巴林等等，都可以作为这样的例子。

乍一看来，这些国家给人印象不佳，它们都被戴着头巾的老派王公或酋长统治着，好像是古老穆斯林社会的最后遗存。

但只要揭开这个表层，就会看到一个高度发达的现代化社会，那里的一切：证劵市场、新闻媒体、城市外观、消费时尚、文化潮流，都已远离以沙漠骆驼为标志的部落时代，实际上已高度西方化了。

说那里是一个自由平等的社会，似乎举不出特别强有力的反对意见。

尽管如此，这个高度开化的社会，仍然包裹着那层古老陈旧的政治外壳：君主们仍然垄断着国家权力，民主化的前景似乎还十分遥远。

上述例子也会受到类似的质疑：在缺失民主的条件下，真能拥有完善的自由平等吗？

无论如何，海湾国家的自由平等，远不能成为表率。

首先，一个没有完全解放妇女的社会，很难认为是自由的；更不必说，在君主制度下，对公民自由有不可避免的限制。在海湾国家，臣民之间也许已有相当的平等；但将这种平等延伸到平民与王公贵族之间，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可见，那里离完全的自由平等，仍然还有一段不短的路程。

海湾国家无疑太特殊了，它们的有点畸形的状况，是从地下滚滚流出的石油美元堆出来的，因而并不具有典型性。

一般说来，如果一个国家资源足够丰富，而其专制统治者的社会政策足够开明，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移植某种现代文明，那么，就会出现海湾国家那种状况。当然，这一类的例子不会太多。

上述三种例子藴涵了某些一般结论，让我们概括一下。

● 文明三大支柱中的任何一个，对于其余两个都不是绝对必需的，因而在一定程度上是“可弃”的。这就表明，文明的三大要素：自由、平等与民主，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并非像刘关张那样一损俱损。

● 某个文明支柱的缺失，必定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其余两个的完整性。在这个意义上，每个文明支柱又都是不可缺少的。这表明，文明的三大要素毕竟有一定的内在联系，即使不是一损俱损，也并非可以彼此截然分开。

● 就文明支柱缺失的后果而言，缺少自由的俄罗斯最为严重，缺少平等的以色列其次，缺少民主的海湾国家较不明显。由此似乎可以说，就其不可缺少性而言，自由最重要，平等次之，民主居尾。对于社会改革家来说，将自由作为首要目标是适当的；而如果将民主作为首要目标，则似有本末倒置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