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罪恶

个人的反省，乃是那些讲究德性修养的谦谦君子的日常功课；民族的反省，则远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文明的反省，那就更难想象了：文明有罪恶吗？谁来替文明进行反省呢？人类能够深感欣慰的是，文明已反省多时了——宗教的诞生，正是源于文明的反省，源于补救文明缺陷的强烈愿望；至少，佛教与基督教就是如此。

内部施恶

传统上，似乎文明总是相对于野蛮而言。这种思维，不免使人形成习惯性的误判：罪恶全在野蛮，而文明则总与善行相连。在一定的历史阶段，这种判断或许不无道理，但它终究是一种谬误。

对人类来说很不幸的是，任何文明都有罪恶！

那些已被现代文明之火无情地涤荡过的古老文明，那些因其劣势而退出历史舞台的过气文明，那些今天已相形见绌、气息奄奄的后进文明，多时以来就被人们历数过其种种罪恶了；今天，似乎已不值得重复对其罪行的检视。
因此，我们只应关注今天依然风行于世的那些文明，尤其是东方文明、伊斯兰文明与西方文明。

东方文明 在多少近似的意义上，这就是儒家文明。在近代化的早期，少数肩负着启蒙使命的东方人，对于自己的文明曾有过相当深入的反省。但这种反省不免外人干预的痕迹。从根本上说，我们的文明最缺乏自省精神，这可用已有的数千年文明史作证。

谈及自身文明的罪恶，从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尤其难免国粹主义者的愤怒责难。鉴此，我无意多着笔墨；但总不能对这个文明的一些最不堪忍受的方面缄默不言。你无法闭口不提：

这种文明固守传统，不惜将无数创新的火花掐灭在其初起的一瞬；这种文明强求划一，将任何稍具异质风格的事物视为离经叛道；这种文明不存在权利概念，君长的意志才是一切；这种文明永远离不开圣人，芸芸众生只不过是实现圣人使命的工具，即使他们的生命价值，也绝不能与天道的神圣相提并论！

伊斯兰文明 今天，你无法毫无顾忌地谈论伊斯兰文明，这已经是人类的耻辱。具有最革命的精神的思想家马克思，一生鞭挞过旧传统无数，从不知道什么是顾忌。但如果他活到了今天，对于伊斯兰的种种事物，想必也只好缄口不言，否则就只有如同英国印裔作家拉什迪那样由警方保护、蛰居不出了。

既然不便对伊斯兰文明说长道短，此处只提到一点：今天，伊斯兰世界遍布着尸山血海，而其中的受害者，绝大部分正是行凶者的同胞！对同类毫无恻隐之心，怎么说，也不应是文明所应有的品格。

西方文明 在现代世界，这个文明有许多名称：欧洲文明、基督教文明、工业文明、现代文明……，每种名称都只表达了它的一个侧面。

对于西方文明，西方世界之外的人有点爱恨交加、意气难平，这种情绪无助于理性公允的评价。不过，现在关注点只是其罪恶，自然不必有什么顾忌。但由非西方人来诉说西方文明施于自己的罪恶，也未必恰中肯綮。对一个全世界移民的首选之地，你如何去历数其罪恶呢？不过，至少可以指出如下一些：

对于资源的挥霍无度；对于感官快乐的无节制追求；在养尊处优环境下进取心的日益丧失；经济增长的普遍停滞；传统家庭纽带的日益松弛；随之而来的社会普遍原子化；权威普遍丧失让越来越多的人无所依傍，难以自持；对于试婚制、单亲家庭、同性恋等高度反传统事物的过度容忍与纵容；极端的平民主义致使高雅艺术日趋式微……。

这是一幅相当灰暗的画面；你能想象，这样的文明能抵御任何强势的攻击吗？

外部施恶

如果人类的这几种主要文明仅仅在内部施恶，并无互相冲突，那么今天的世界必定平静多了。恰恰相反，在世人眼中的文明罪恶，主要表现在其攻击性上。

不过，首先不妨指出，东方文明无论其优劣如何，它在对待其他文明上的保守性、内向性与自敛性，乃为世所公认，且为文明史所证明。因此，在这方面不提它也罢。

这样，在外部行为方面，我们的关注点就限于伊斯兰文明与西方文明。概而言之，这两种文明的外部施恶就是：西方文明的强势扩张；伊斯兰文明的非理性反弹。

强势扩张 今天的世界文明格局，正是西方文明持续数百年势不可挡的扩张的结果。这部扩张史的一些最血腥的篇章，多半在近代史的早期写就了：

西班牙征服者科尔克斯、皮萨罗在墨西哥与秘鲁骇人听闻的大屠杀；北美殖民者对于土著印第安人的无情驱赶与清剿；几千英国绅士对庞大印度的奇迹般的征服；英法联军在北京圆明园所犯下的骇人罪行……。

野蛮扩张迟早要到达一个不合时宜的时候，二战的胜利就正是这样一个关节点。非殖民化是上世纪下半叶的主要潮流之一，这终于使持续数百年之久的殖民统治走向终结，然而，却不是西方文明胜利进军的终结。

战后长达70年的和平，带来了空前的经济繁荣与科技进步，也培育了狂热持久的现代化浪潮。从外层表现来看，现代化无非是到处塞满汽车与麦当劳；但在内在实质上，现代化却是对西方文明的静悄悄的归依。

西方终于开启了一个新时代，除了少数例外，它不再使用剑与火，却使自己的文明实现了前所未有的扩张；它所用的武器，不过是平常至极的金钱、商品、专利、知识、思想、影响力而已。在西方势力所及的任何地方，它将素被崇尚的君王、酋长、长老、习俗、古老戒律等等，统统降服在自己的影响之下，让归化者丧魂失魄、如痴如狂。

这无疑是西方文明的空前扩张。但真的不好说，这究竟是一种罪恶，还是一种功德？不管怎么说，西方有了一批坚定、上进、优异的学生：日本、亚洲四小龙、转轨后的东欧诸国等就是；但西方也制造了大量的愤世嫉俗者，制造了本拉登、扎卡维与巴格达迪，这些人的后继者似乎无穷无尽！

非理性反弹 西方文明的扩张，在伊斯兰世界的反应完全不同：迄今为止，几乎没有一个伊斯兰国家真正归依于西方文明。这也很自然：穆斯林能走向基督徒吗？这会让穆罕默德情何以堪？

仅仅是拒绝西方，问题倒还不大。穆斯林现在是实实在在地反攻了：他们不仅发誓要从西方的影响下收复所有失地，而且还要将圣战扩展到西方世界的核心地带。穆斯林不仅已经这样做了，而且已获得了震惊世界的成功：

你只要看看纽约的911惨况、弥漫于伦敦、巴黎、马德里、波士顿的爆炸与枪声，就明白西方的危机有多大了。好心肠的学者还在强调：这只是少数极端分子所为，与伊斯兰文明无关。

在我们的时代，与文明挂上钩有悖于政治正确！确实，在任何时代，冲锋陷阵的永远是少数人。但如果你知道，几乎没有哪个穆斯林同情西方那些无辜的恐怖主义受害者；几乎所有穆斯林都在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支持伊斯兰圣战，那么就无法否定，正是伊斯兰文明，在全世界播下了圣战的种子。这不是文明的罪恶，又是什么呢？

明天的文明

我一直在说文明的坏话，而且一个文明也没有放过，从本土文明一直到西方文明。不要以为遇上了一个“反文明主义者”，希望逃离文明去过野蛮生活。实际上，全世界所有咒骂文明的人，都无意于远遁化外荒蛮之地，而宁愿活在满是罪恶的文明社会中。每个正常人都知道，文明并非只是罪恶，它更是良辰美景与惬意春宵。

明天的文明将如何？没有人知道。只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文明将依然不乏罪恶，如此直至永远，只是罪恶的样式与多寡会时移世易。与罪恶相伴，或许是人类的劫数，难道是人类的原罪招致的报应？

所有的文明都要施恶，并不意味着对于不同的文明有同样的感受，否则就无法解释，全球范围内的移民流那样汹涌，且其势头越来越强劲。今天，还远谈不上让每个人选择文明；但任何有选择机会的人，都会不失时机地去改变个人命运。而个人的变化，迟早将积累成文明的变化。那么，文明的前景如何呢？

这正是学者们在思考、文明守护者在密切注视的问题。人类已经历过足够多的文明更替，那么，未来不会有某个文明主宰下的全球文明吗？三种可能的前景是：

东方文明主宰世界 这正是一些同胞期待、特别乐观的人已反复预言的前景。只要媒体编辑们每天将称颂“北京共识”的新闻推向头版头条，作这种预期的人就会与日俱增，“中国世纪”的来临就会显得越来越逼近。

中国世纪有什么不好呢？那将意味着全世界都从孔子学院得到灵感，所有的人都读四书五经，都读东方圣女于丹的书，从此天下太平、和谐稳定。唯一的麻烦可能是：那些在另一种文明中自由思考惯了的人，怎么能从此习惯于依赖他人，借于丹等人的聪明头脑来思考呢？

伊斯兰文明主宰世界 这样的事，听人说说也会令人毛骨悚然！但不要以为这是在开玩笑，伊斯兰国已经实实在在地开始进军全世界了。伊斯兰国可不是满足于在中东那块沙漠上开疆辟土，它已经放出话来：迟早要将队伍开进伦敦巴黎！

当然，这还不是眼下的事，伊斯兰国也未必真正能成大事。但只要想想，几乎每个西方国家都有10%左右的穆斯林人口，而每个穆斯林家庭都在以西方人无法想象的速度增加孩子，也不要幻想这些孩子将来会皈依基督教，那么，迟早有一天，超过一半人口的穆斯林将接管欧美，这离伊斯兰主宰世界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世界的伊斯兰化有什么不好呢？那时或许将没有酗酒、小偷、色情电影等等教人堕落的东西；但也会毁灭包括敦煌、云岗艺术在内的大部分人类文化，而且将学校中的全部女性赶回家去……。你会很喜欢那样一个“干净”的世界吗？

西方文明主宰世界 且不说，这是否将会洪水滔天；只要指出，大多数人可能没意识到，这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是今天的现实。

你不妨举目四顾，看看我们周边有关衣食住行的一切，还有哪几样属于本土文明？你的着装与西方人几无区别，哪里还记得乃祖穿过的长袍马褂或者汉服唐装！你为什么独喜洋房别墅，而不去住明清老屋？你每天出门不是香车代步，难道还留恋骑马乘轿？你习惯于握手鞠躬，还是只认老祖宗的下跪磕头？你不是自由恋爱，难道还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别忘了，你今天进的学校在100年前还叫“西式学校”，那时这种学校寥寥无几。今天，你的孩子读的书与西方孩子并无很大不同，只有方块字与“毛邓三科”除外。

你口里或许还常常唸叨着中医，但要救命时肯定火速住进西医院！你毫不介意地醉心于西方人发明的电灯、电话、电炉、电视、电脑、电影、报纸、杂志……；而且可能许下遗愿，死后一定魂归西土去见马克思，但依然愤然表示“绝不搞西方那一套”！

当然，你还没有西方人拥有的选票、民间报纸与批评权，但你放眼世界看看，这些东西已普及到什么程度？在明白了这一切之后，你还能说，能够将西方文明从这个星球上驱逐出去吗？

如此看来，西方文明主宰世界这一前景，具有最大的现实可能性；这只是出于对实际事态的观察，无关乎好坏优劣的价值判断。如果是这样，那么今天所称的西方文明，就不只属于西方，而是地地道道的现代文明！

不过这样一来，对于现代文明的种种罪恶，就不能等闲视之了，它们会是你明天的梦魇吗？在这一点上，如下问题就值得思考了：你确实想透了，今天人们所认为的现代文明之恶，是真正的恶吗？如果确实是恶，它较之于其他文明的恶，你以为如何？基于历史的观察，你对于现代文明的自善与更新能力，能抱充分的信心吗？